小缃正对着杯莫停的酒垂涎不已。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嗯,小娘子就是识货啊!”听着声音,是邓林。
真是冤家,这个可恶的郎中,他分明在煎药,怎么跑来这里了。讨厌!小缃悻悻地在心里嘟囔道。
“这酒可是大有名堂的啊。前辈的这个月波酒乃稀世珍酿,若饮得一口,便可强身健体;若饮得两口,便可百病不侵;若饮得这一壶——那便可长生不老、容颜不衰啊。小娘子要是喝了,那必定病痛全消,更能得倾世之容颜啊。”邓林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向着二人走来。
小缃忽听得邓林的声响,先是一惊,听得邓林没口子地夸赞月波酒,乃是一愣;说到月波酒能容颜不衰时,暗暗一喜。惊喜稍歇,便即明白这是邓林在胡说八道。看那杯莫停的模样分明就是未老先衰之态,何来容颜不老之说!
她小嘴一努,冷眼斜瞟了邓林一眼,啐道:“你这个酸郎中,没事拿这来编排我!什么名酒什么珍酿,道我没尝过酒味么?谁稀罕呢!”小缃贪吃,但对酒一直都不甚热心,只不过她听说此酒价非寻常,故而才动了心思。
杯莫停初闻脚步声阔步有声,乃知来者邓林,心头暗暗叫苦,这两个冤家一聚头,自己这清闲是躲不成了。果不其然,这两个人才一见面,就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了中间,他想起身离开,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暗地里把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脱身。不得已,他只能继续留在二人中间,两条无奈的眉毛倒挂着,将他的整个面孔刻画成了一个三面包围的冏字。
觑着小缃神色不悦,他宽慰道:“哈哈,这酒哪能算得什么名酒,聊作解渴而已!你要是喜欢,等你伤好全了,我给你和你家娘子弄上几坛,算是我的见面礼,如何?”
邓林听杯莫停“信口开河”,急善意提醒:“哎,前辈,这月波酒,价值不菲啊,你可别随便夸下这海口啊。回头这小娘子找你索要不得,可不会轻饶了你的啊。”
邓林心想,这老头真是古怪奇绝,一身破烂衣衫,却饮得如此名贵之珍酿;一身盖世武功,却甘愿屈居人下,殊无半点武人的暴戾之气。如若不是刻意伪装,便是一个酒痴。
倒是这杯莫停全不在意,十分爽快地答道:“哈哈,不妨事不妨事,我和这酒庄的掌柜有点交情,讨点酒喝,还是能的。”
小缃和邓林闻言,方始恍然。两个人会意地对觑了一眼,齐声发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哦”字。怪不得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还能日日饮得如此好酒,还把好酒当水喝,鲸吸牛饮,全然不知道珍惜。
原来他喝酒不用花钱。
对于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客与一位酒庄掌柜的“交情”,而且是不用花钱的“交情”,小缃和邓林想到了两种可能性,要么是这位侠客的拳头过硬,要么就是这位掌柜交友不慎。
小缃揪着耳际的一缕头发,在两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交替地轻捻着,两颗圆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冷不防还睃了邓林一眼,惊得邓林急忙将目光一闪,而小缃却得意地扬起了嘴角。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交情”。杯莫停就像一座山一样阻隔着他们,又像是一座桥一样牵系着他们。
“狗拿耗子瞎操心了。我看你啊,对这酒倒是垂涎已久了呢。”小缃毫不留情地说破了邓林心中所想。
杯莫停这时才“醒悟”过来,只顾着自己一人自饮自酌,却不察邓林也一直“觊觎”着自己的酒榼,忙道:“原来公子也是好酒之人啊,来来来。”他欣喜地解下酒榼,邀请邓林一起共饮。
邓林难为情地连连摆手推辞道:“不不不,在下怎能夺前辈的心头好呢。”可当杯莫停将酒榼递到自己跟前时,酒榼中那肆意流淌出来的酒香,让他不禁舌底生津,忍不住咽一口水。
“别装啦,想喝就喝。尽说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装模作样!人家杯莫停都说了,他想讨点酒喝可容易得很呢,你就别客气啦!喝个酒,还要推三阻四的,婆婆妈妈!”小缃嘟着嘴,扭过头去。
邓林顿时脸上火辣辣的,嘴上说不要,可手上却很诚实,半推半就地从杯莫停手中接过酒榼,一咂嘴一嗒舌,赧然说道:“如此便多谢啦!”
打开塞子,先鼻下一凑,轻吸一口酒气,芬芳的酒香立时从鼻尖沁入五脏六腑,瞬觉神清气爽;置嘴边浅抿一口,殊觉清冽甘爽,而无一点辣口之感;继而他举起酒榼猛灌一口,被激活的舌尖在唇边兴奋地舔了一圈,显是意犹未尽,几口下肚,仍无归还之意,好似还更渴了。
看得小缃馋涎欲滴,却只能干咽口水。蹙眉不悦,败兴欲归,他斜睨邓林一眼,情知今天是与这酒无缘了,却听得邓林不住地赞叹“好酒!好酒!”心中好不气恼。
“邓郎中,你可别把人家这稀世珍酿一口气喝光了。刚还虚情假意地推说不喝,这会子竟这么没脸皮的咕咚咕咚喝个没完!也是,看你体弱孱孱,自然是要多喝点,好添点力气,像个男人!不过,小心你虚不受补!”小缃不无刻薄地讥刺道,她双足一顿,转身欲走。
“有脸说别人,没脸说自己!”邓林也不相让,“你还不是缠着杯莫停前辈讨酒喝!你这吃不到葡萄的苦,在下自然能体会。美酒当前,却只能望梅止渴,真乃人生一大憾事啊!不过,我看楼下酒馆里卖的一份杂嚼,倒是挺适合你。叫醋浸曹公!你一定不会觉得酸,因为你比它还酸!”说完,邓林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缃闻言,猛一转身,跺脚嚷道:“我何时向前辈讨酒喝啦?你莫要在这里诬陷我,分明是你自己觊觎人家美酒。好歹是我提醒着前辈赏你酒喝,你不言谢也就算了,却这般忘恩负义地来嘲笑我!真是狼心狗肺。”
邓林双颊泛红,酒胆一壮,眼见着小缃怒形于色,却也不惧,悠然说道:“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小娘子之恩,在下承领。日后若得好吃好喝的,自当先孝敬小娘子你。放心,在下不是食言而肥的人。不过呢,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儿,娘子却是不能抵赖的!你替你家娘子来送衣服是假,来讨前辈的酒喝才是真。”
“胡说什么呢?谁……谁暗度陈仓啦?”小缃厉声反击,言语之间略有几分局促。说完,她狠狠地瞪了邓林一眼,算是那双拳头的警告。
杯莫停悄悄地朝邓林挤了挤眼睛,可邓林却不理会,还梗着脖子回道,“谁?你呀!”这一高声叫喊声后,他还附了一串肆无忌惮的笑声。
“你!你这厮儿,灌饱了黄汤,便在这儿没口子的胡说八道!”小缃咬着下嘴唇,秀眉倒竖,那一双眼睛就像是廊下挂着的那盏破了洞的灯笼一样,露着愤怒的火光。一阵风过,灯笼转了个身,愤怒的火光随着那个破洞也转向了长廊的另一头,跳动的火烛在地面上投下了一个愤怒的身影。
“砰”的一声,一扇门关上了,灯笼似乎受了惊吓,立时转过脸来,将愤怒的光芒继续投射在两个男人身上,他们的反应有些迟钝,也有些茫然,浑似两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邓林两颊通红,望着小缃笃笃跑去的背影,呆呆地向杯莫停问道:“前辈,你说我哪里说错了?这小娘子怎么了?平日处处和我过不去,下我面子揭我短,今日就被我戳穿了她的一点点小心思而已,她怎么就恼了呢?”说完,他摸着酒榼又咕咚喝了一口。
杯莫停耸了耸肩,作出一张苦脸,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宁欺老莫欺少啊!”
此刻的邓林已经褪去之前的轻慢之色,微微染上一层朦胧的醉意。
方才小缃从杏娘那央得给杯莫停送衣服的“美差”,转身出门后,邓林想来想去,还是对杯莫停放心不下,杯莫停与塞上孤狼曾一起喝过酒,这让他始终有些放心不下,踌躇再三,他决定找杏娘面谈劝谏一番。孰料杏娘却先来找邓林交谈。
一番交流之后,邓林豁然开朗。
从杏娘口中他得知,其实杏娘对杯莫停也有所保留,虽然杯莫停确有隐瞒,是敌是友,尚难确定。
然而眼下强敌环伺,非他们三人可当,若杯莫停纯属报恩而无私心,届时得他仗义出手、应敌制胜,于己则大有裨益;如若当下将杯莫停排斥于外,使得杯莫停不能忠心相护,反给了敌人可乘之机,到时就只留得穷途之哭了!
倘若因此惹恼了他,叫他与敌联手,到时腹背受敌,那岂不是陷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了么?
倘若杯莫停真是另有所图,那么与其让他潜行跟踪,倒不如“引狼入室”。
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人在眼前,总胜过隐于背后,三个人三双眼睛,尽可好好盯着他,看他能如何生事,一有异动,或许还可以相机自救。
虽说开门揖盗,殊为不智,然事急从权,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不过,按说杯莫停武功高强,真要起心加害,他一人对付他们三人,实是易如反掌之事,但杯莫停恭敬谦和,言语举止坦率自然,实在不像是一个心怀城府之人。
至于他与塞上孤狼之间的关系,与其我们费心去问却还不知道如何开口,倒不如由他亲口来告诉我们。他既肯与我们同行,那他也必然会对此做出解释。
杏娘一番剖白,谈言微中,邓林心领神会,点头称许。
此时,邓林双目有些惝恍,一股恼人的醉意在蚕食他的意识。他伸手揉了揉自己一边的太阳穴,想以此来驱散醉意,可他刚指挥着自己的手勾到脑袋,他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下去。
冰冷的地砖将一道刺骨的寒意从他的臀部贯穿过他的脊背,直冲头顶,他感觉自己一下子清醒了许多,故而他索性倚着石墙坐在了地上。
蓦地,他想到什么,问道:“前辈,你说你是平江人士,那你可认得平江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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