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昏睡便是六个时辰,睡梦中不止一次看到莫玄炎凤冠霞披,无论怎样出声呐喊都不得回应,起初还能见她泪光莹莹,渐而转成一脸甜蜜,想要奋力阻止却又中伏受困,沈碧辰面目狰狞抽出“蓐收剑”,不断划向自己脸上身上,莫玄炎竟在一旁悠然观赏,一颦一笑柳娇花媚。
从先十余剑忧伤,到百余剑时怨愤,到千余剑后心碎,渐渐失去知觉再无哀怒,木然睁开双眼,见到熟悉的天花板。
晋无咎意识恢复,见窗外一片漆黑,屋内油灯未熄,沈碧痕坐在小凳上,伏于自己榻前沉沉睡去,想是整个白天守护身旁,到晚间终于支持不住,回想当日卓府乍醒,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莫玄炎,曾经的山盟海誓回荡耳畔,心脉隐隐作痛,真气翻涌难以平复。
悄悄从另一侧下床,见小凳旁一个火炉,自是卓凌寒清楚沈碧痕与爱妻相同内力相同体质,特意命人送入,以助她抵御严冬,换作莫玄炎则万万不行。
一想到“莫玄炎”三字,胸口再是大恸,鼻子一酸,强忍泪水,心道:“我不能哭,我不能哭,再一次被弃若敝履,不过也就回到当初,有甚么可哭的?再一次,再一次……”
想到余生漫漫孤苦独行,凄凉之意油然而生,终究还是泪如雨下,伸袖随手一抹,心道:“哭成这样,可不能又教碧痕看见,她一早认定玄炎是她大嫂,对我最多不过嗤之以鼻,哪还会如当初那般为我着想?”
只怕沈碧痕醒来,轻手轻脚朝门口走去,瞥眼见她双肩瑟缩,脱下外衣轻轻压在她的背上。
来到院中,一阵冷风吹过,身上没了外套,凉意席卷侵袭,“易筋经”真气自然流转,抬眼再望夜空,竟有得星点银粟,信手抓握几瓣,摊开掌心,找到一片虚无,只一恍神工夫,头顶雪花变得十分密集,半空中你拉我扯,你抱我拥,团团簇簇,如撕开棉絮从天而降。
晋无咎凄然一笑,自言自语道:“这场雪,是为我下的么?”
寒酥皎如碎月,仿佛天宫派遣的天神,宛若桂树洒下的仙叶,似玉蝴蝶之渐舞渐醉,如蒲公英之时飘时飞,轻盈起落,悠扬聚散,止于屋檐,终于树梢,深宁的洁白,幽雅的冰香,竟令一望无际的夜空黯然失色。
晋无咎深吸一气,只一闭眼,又出现莫玄炎的倩影,思绪如覆水难收,踏出一步,任凭凝雨琼苞将自己吞噬,昏暗中信步而走,完全不管脚下的路通往何处。
走到西院厨房,推门而入,想到里边有酒,入内随手取得一坛,将木塞一扔,仰面将酒坛倾倒下来。
这一倒便是半坛,不知浪费多少,不知入腹几何,晋无咎身子未复,烈酒滑过口舌入体,喉头五脏如被尖刃划开,咳嗽连连,喘息困难。
眼前出现一丝微光,一名净衣派二袋弟子持灯而入,晋无咎认得他是这一院的值守弟子韦图志,道:“韦大哥。”
心念一动,又问道:“小哥哥现下怎样?”
韦图志将厨房油灯点亮,见他深夜灌酒竟不阻止,道:“晋兄弟,帮主吩咐过,让你尽管好好休息,至于帮主夫人,至于帮主夫人……他说他自会处理。”
晋无咎听他支支吾吾,喃喃道:“自会处理……”
韦图志道:“晋兄弟,虽说帮主知道你心情不好,命我们不得打扰,但酒毕竟伤身,你也别喝太多,我先出去了。”
晋无咎听他言语关切一片真诚,只字不提救人,心道:
“要从盘龙六峰手中救下小姐姐,我可说是最重要的帮手,老爷爷小哥哥绝不会弃小姐姐于不顾,我若就此一蹶不振,他们前去便成徒然送死,我如一滩烂泥非吃即喝非喝即睡,这般苟活人世又有甚么意义?倒不如死了的干净。”
向韦图志的背影道:“韦大哥说得是,是我糊涂了,我自当加紧练功,将小姐姐救出苦海。”
韦图志大喜,道:“若帮主夫人能平安脱险,我丐帮上下铭感晋兄弟大恩。”
晋无咎道:“韦大哥言重了。”
拾起地上木塞,想将酒坛归位。
韦图志道:“这里交给我罢,晋兄弟衣衫单薄,冻坏了可就糟糕。”
晋无咎道:“那便有劳韦大哥了。”
沿湿寒石路踽踽而行,脑海绝丽容颜妖娆身姿久久挥之不去,喝过几大口酒,神志反而清晰,自语道:
“我和玄炎早已定下婚约,她传授盘龙‘两仪’,赠送沈碧辰求之不得的‘帝喾剑’和‘鸿鹄之翼’,‘魔塔’上我大胆冒犯,她全无动怒,只温言说我几句,加之那夜‘安定门’外,她更说,她更说……”忽觉全身燥热,赶紧收敛心猿意马,继续念道:“玄炎对我可说毫无保留,以她聪慧,怎会不懂我那一声怒喝是迫于无奈?更怎会负气嫁给沈碧辰那样的人?自是因为沈家入主‘青龙殿’,北南上峰间的平衡就此打破,玄炎嘴上应允,实则日日夜夜盼我前去相救,晋无咎,你当真蠢得可以,这么简单的道理,你竟昏睡一场才能想通,更一个人深夜来此醉生梦死。”
一念及此深感自责,对莫玄炎、卓夏、晋太极充满歉疚,置身漫天鹅毛,汗水涔涔而下。
随步穿过几院,来到东南九曲池塘,平日里的静流,化为一座遥不见底的寒潭,瑞叶仙藻触之即隐,晋无咎举头望天,低眉观池,心道:
“雪遇水则融,只因本身力弱,一日之寒,不足以生三尺冰冻,眼下情势,盘龙峡谷便如这无底深潭,我们三人则如这虚无缥缈的雪花,虽一夜不能成事,但有老爷爷在,三十日后小哥哥和我脱胎换骨,定要将整个盘龙搅得天翻地覆。”
折而向北,穿过一道院门,依稀听见有人说话,微觉好奇,脚下放轻,此时地面尚无积雪,无需担心踩踏而过会有“刷刷”声响,缓缓靠近,只听卓凌寒在卧房院中道:“妹妹之于无咎,便如冰儿之于我,一切都是天意,生死有命,请太极公不必再为凌寒操心。”
心道:“他们都还没睡,听小哥哥的意思,是想只身犯险,不再把我和老爷爷计划在内。”
果然晋太极的声音道:“凌寒你错了,真正生死有命的该是无咎才对……”
晋无咎听他说到自己,竖耳倾听,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晋太极道:
“……苍维是我看着长大,对他再了解不过,莫家丫头和无咎两情相悦,这一点也绝无可疑,以他们父女的性子,竟会答允沈家求亲,可见莫家已在沈家掌控之中,你瞧无咎对莫家丫头情根深种,他醒来后定能想明这个道理,不当面问个明白,岂会善罢甘休?此事一出,便是冰儿不在盘龙峡谷,无咎这一趟也非走不可,你自可说是他在帮你,但稍加细想,你又何尝不在帮他?”
卓凌寒道:“太极公所言甚是,可……”
晋太极道:“可这些话,我们也不必对他说了。”
晋无咎大感意外,院中卓凌寒显也不明其意,道:“这却是为何?”
晋太极轻叹一气,道:“老头子只承诺让你们三十日内武功大进,却从未担保定能救出冰儿。”
卓凌寒道:“凌寒明白。”
晋太极道:“那第三个高手,即便你能找来合适人选,我们最多也只两成赢面,若找不来,则是九死一生。”
晋无咎微觉诧异,心道:“我们已是三人,老爷爷却在说甚么‘第三个高手’?是他自己没打算去,还是受了极重的伤?”
卓凌寒道:“我明白了,太极公是在断绝无咎念想,免得期待越多,失落越重。”
晋太极“嗯”得一声,道:“此外凌寒,你到时须得直面沈碧辰,他对无咎虽有妒恨,心底里却瞧之不起,只当你是一生大敌,到时你只需言语相激,他定会按捺不住向你出手。”
卓凌寒道:“是,冰儿落入盘龙,沈碧辰是罪魁祸首,太极公如此安排,凌寒求之不得,就算到时不能全身而退,我也必定手刃沈碧辰,教他先在黄泉道上替我们铺路。”
晋太极道:“这便是无咎不能直面沈碧辰的理由。”
卓凌寒听他话里有话,道:“请太极公指点。”
晋太极再叹一气,于雪地中走出几步,道:“无咎天性不算刚烈,不擅逞一时之勇,惟独为至亲之人,才会不计后果豁出性命。”
卓凌寒点头道:“整个盘龙峡谷,无咎真正想杀的,也只沈碧辰一人,由我代为料理,则无咎更能将盘龙武学发挥到极至。”
晋太极道:“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几日来晋太极除口授技巧,在他掌棒间新增变化,教他刚柔相济,令双手招式变幻莫测外,又提过一些“太极”修练须知,卓凌寒武学悟性原本不低,只听其果已明其因。
晋太极道:“太晚了,都去休息罢。”
卓凌寒道:“太极公先请回,我想再站一会。”
晋太极道:“冰儿在半空中挨饿受冻,你不愿独自享乐,站在雪中陪她患难,这份心意我十分懂得,可无论你是死是活,该冰儿受的苦,她一丝一毫也减不了,你这么做,无非是让自己好受一些,万一感染风寒,无异于断送冰儿最后的活路,你说叫不叫自私?”
卓凌寒道:“太极公教训得是,凌寒这便回去休息。”
晋太极道一声好,语气中满是赞许,走出南侧石门,见晋无咎呆呆站立,道:“无咎,你都听见了。”
卓凌寒本已踏上楼梯,闻声走到二人跟前,道:“无咎,你身子好些了没?”
晋无咎道:“小哥哥请放心,我没事。”
又道:“老爷爷说得对,无论盘龙峡谷是怎样的龙潭虎穴,这一趟我非闯不可,从明日起,我更会加紧练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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