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北,武威城,秋猎之日。
如今的武威城算是到了最为繁盛的时候,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云集在一家家客栈的二楼,或翘首远望,或扶栏以待。
秋猎是翰北自古延续下来的传统,以前翰北草原颗粒无收,只能靠着牛羊为生,而当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季来临时,食物的来源就成了最大的问题。有着不计其数的翰北人因饥寒交迫死在寒冬中,后来有些部落开始了在秋猎前囤积食物,而最好的时节便是每年的十月左右,因为这时北方的兽群会向南方迁徙,这时苏沁草原就成为了最好的狩猎场。
随着幽州一带逐渐并入翰北,翰北也有了数以千顷的农田,隆冬已不再令翰北人畏惧,但秋猎的习惯却一直延续下来。
一位老人坐在一处客栈二楼的临街处,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黑绸袍子,手里拄着一根黑得透亮的檀木拐杖,上面嵌着玛瑙和翠玉,老人眼睛浑浊,手指干瘪,皮肤也是惨白得吓人,看起来虚弱无比。
而老人对面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穿着青色直裰,头带青色儒冠,一脸斯文模样,皮肤白皙,颇有书生风范。
“所谓翰北之首,武威。这几日转下来倒也不过如此。”老人端起了一杯热茶,“比起云京,还是差了点。”
青衣男子笑了一声,“翰北的城池都是驻军用的,所以平民能到的地方的确有限。整个翰北怕是也没几座像样的城池,这里的人,还是喜欢那种搬着毡房,赶着牛羊的生活。”
“民风不同。”老人淡淡说道,“这里让我觉得压抑,到处都是武士,到处都有军队。”
“这是拓跋宁远定下的规矩,以前的武威可不是这样。”青衣男子笑道,“但有时候,只有这样,那些臣子才不敢有谋乱之心。”
“我不关心这些事情。”老人摆了摆手,“说说那个拓跋澜吧,我对这个人还是有点兴趣的。不过从那些旗主口中也得不到什么有用东西。”
老人叹了口气,这些天在武威他以“巫”的名义驱邪医病倒也去了几个旗主帐下,不过那些旗主也只是拉着他喝酒吃肉,让他也很是头疼。
他本以为总会有人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在等那个人主来找他,可结果,一直到秋猎,他都没等到什么人来他这里登门拜访。
“拓跋汶。”青衣男子点点头,“这个人的确有点意思,我在武威生活了五年,才从一些人的嘴里得到了点有用的信息。简单来说,他能在即位之后迅速抹掉拓跋宁远在其他旗主心中的形象,而迅速取而代之,这样的手段就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拓跋宁远不是个简单的家伙,当年武尚公三次北伐翰北不果,全是拜他所赐。”老人轻轻叩击着桌面,“继续说下去。”
“拓跋汶是拓跋宁远的长子,不过这并不是他能够继承王公的主要原因,重要的是,在拓跋汶十七岁的时候,他参加了斗牛大会并且,从中夺魁。”青衣男子面色凝重了几分,“老师大可不必怀疑斗牛大会其中的水分,以翰北人的性子,怕是拓跋澜是真的打赢了所以人。”
“斗牛大会?”老人皱眉。
“翰北最为神圣的仪式,奴隶可以获得自由,仇人们可以死斗到底......秋猎之后一个月就是斗牛大会,老师可以留下了观看。”
“也好。”老人思考片刻,点了点头。
忽然这个客栈安静了下来,诡异的静谧就好像这么一瞬间所有人都变成了哑巴一般,老人摇摇头,连青衣男子也皱着眉头,闭上了嘴。
不只是客栈,整条街上都安静了下来,所以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一杆金色大旗。
金色大旗迎风招展,上面绣着一头健壮的九尾雄狮。
“金狮旗。”青衣男子喃喃道,“翰北十一旗中最高贵的一旗。”
旗帜先行,后面紧紧跟着两队骑兵,这些骑兵身着黑色盔甲,腰配云铁弯刀,背上背着铁弓与狼皮箭袋,厚重的面甲遮住了每一个人的面庞,坐骑都是清一色的黑马,披轻甲,闪着冷光。
街道上突然间爆发了惊雷一般的呐喊声,那些原本安静的人们像是发了疯一般地往临街的座位上挤着,有些人向着那些骑兵招手,整条街一下子又沸腾了起来。
“苍朔骑。”青衣男子笑着看向老人。
“嗯。”老人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样被人们传的神乎其神的
军队,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只是苍朔骑的礼仪营而已。真正的尖刀是苍朔骑雪烈营,那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平日里可不会在平民面前抛头露面。”
“不过就算这礼仪营,也有点意思了。”老人淡淡一笑,“翰北还真没那么简单。”
......
拓跋浚德骑着一匹小马,他紧紧地抓着缰绳跟在拓跋澜的身边,在他的一侧,就是那些披着铁甲的“苍朔骑”。
拓跋山珂和拓跋弘毅在他的身后,拓跋汶有意让拓跋浚德挨着自己,这让拓跋浚德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前几日拓跋弘毅对他说的那些话一直深深的郁结在他的心头,拓跋浚德不敢去相信却又不得不去相信,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作为翰北王公,更多的是要去为翰北做些什么,而不是为自己的儿子们去做些什么。
就像这段时间拓跋汶的突然改变,拓跋浚德不禁会联想起大巫一直所说的“天神赐福”这样莫须有的事情,他明明只有八岁,没有展现出什么惊人的天分·,无论是练刀还是骑马,他都是很一般的孩子,他的哥哥们远比他要优秀,可为什么他却成为了大巫口中天神钦定的翰北王公。
这是无厘头的事情,他当做了笑话,可拓跋汶却当真了,而且连同他的母亲。
拓跋浚德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位哥哥,拓跋山珂一脸严肃,而拓跋弘毅却是若无其事一般,按着佩刀,目光落在街道两边的行人身上。
旗主们跟在后面,那些手下打着各自旗主的旗号。
拓跋浚德看着渐行渐远的帐篷,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自己生活的“金帐篷”,第一次见到武威城的众生百态,他没有觉得有什么稀奇,那些人,在他眼里,远比他要幸福。
“阿爸,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拓跋浚德小声地问。
“苏沁草原。”拓跋汶笑着回答,“那是我们拓跋氏雄起的地方。”
拓跋浚德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那里有一战,曾关乎到了翰北的生死存亡。”拓跋汶沉默了片刻,接着道,“三十万的翰北武士战死在了那里,每年的秋猎其实也是在祭奠这些英灵。”
“只祭奠拓跋家的战士吗?”
“当然不是,那些
是为翰北而战的武士。”
拓跋浚德疑惑地看了拓跋汶一眼。
“那是另外一场战争了。”拓跋汶悠悠道。
看着拓跋浚德兴致不高,拓跋汶又笑着说道,“苏沁草原有一种豚鼠,肉特别香,阿爸到时为你抓几只烤了尝尝。”
拓跋浚德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但马上又把头偏到了一边,他鼻头红彤彤的,眼里含着泪珠。
拓跋汶表情微妙地变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拓跋浚德慢慢地把头转向拓跋汶,他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赤红的眼中满是恨意。
拓跋汶张了张口,他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于是他便扯了一下衣袍,向身后的拓跋山珂递了一个眼神。
拓跋山珂会意地带马向前,与拓跋浚德比肩,而拓跋汶则是带马快走在两人之前。
拓跋浚德有些陌生地看着拓跋山珂,在他印象中,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去看自己的大哥。
拓跋山珂,拓跋汶的第一个儿子,同样也是纳兰金素的第一个儿子。据说他出生时整个翰北都在为他祈福欢呼。巫们在篝火前跳了三天三夜,这个最应该成为翰北世子的大王子,现在过得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拓跋浚德看到了拓跋山珂神情中的疲惫,那是对于服从的一种疲惫。
拓跋浚德若有所思,他把头扭到一边。
拓跋山珂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他只是默默地和拓跋浚德一起走着,两匹马齐头并进。
直到军队彻底离开了武威城,拓跋山珂也没有说一句话。
......
直到烟尘散去,男子才把目光慢慢慢地移了回来。
“老师?”男子拿着茶壶为老人倒满一杯茶。
“怎么?”老人抚摸着右手拇指上的赤玉扳指,扳指上绘刻着一只展翅的七尾雀。
“我看老师似乎是看出了什么?”男人展开折扇,轻摇了几下。
“老了,眼神不好,看不出什么东西了。”老人叹了口气,右手不经意间缩到了袖子里,只露出握着手杖的手指。
“我相信老师那颗纵横之心还未老。”男人微笑着说,“何不试上一试?”
“无趣矣。”老人摇头,“这些事,交由你们这些年轻人来吧,我便不去掺上一手了。”
男人会意地笑了,他正衣行礼,毕恭毕敬道,“当记老师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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