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城
乍起的寒风吹拂着光秃秃的树枝,鸿毛般的雪花仍旧在不停地飘落。
大雪已经足足下了三日,尽管此时按着历法还未入冬,可是西北的寒风悄然而至,凛冽的风雪在云中大地上肆虐。
寻风阁的伙计望着外面纷纷扬的雪花和沉郁的天空,低低叹了口气,俯身从火盆中取出几块烧红的炭,转身进了里屋。
里屋还算得上暖和一些,但这也是相对外面被风直吹的外间而言。火盆中的木炭发出明亮的红光,仿佛一只烧的正旺的蜡烛,不断有寒风从门缝中吹入,连伙计都不禁上下牙床一直打颤。
屋中坐着一个年迈的老人,他头发早已花白,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被,即使是这样他也被冻的瑟瑟发抖。
“温先生,今天不会有人再来了。”伙计有些怜悯地看着老人,他将取来的木炭放入火盆中,溅起了丝丝落落的火星,“江公的故事人们已经听腻了。”
“不行!”老人哑着嗓子,瞪大了眼睛,“江公单骑入阵斩王我还没讲过,你怎么知道没人爱听?”
“您讲了三百多次了,江公在界元城为越王斩了靖王。”
“江公飞袭云京呢?”
“也讲了,江公的成名三战,斩靖王,袭云京,镇海觞。”伙计无奈地笑了笑。
老人不甘心地张了张嘴他想反驳,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愣了好久之后他忽地咧开了嘴,露出了自己那所剩无几的黄牙,紧接着,两颗浑浊的泪顺着他的脸滑落下来。
他忽然哭了,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嚎啕大哭。
伙计不敢去安慰老人,他默默地看着,思绪有些飘远了。
如果是在十年前,老人还是名满云京的演义大师温寿廷的话,恐怕连伙计自己都巴不得能与之结交。可是现在的老人只是一个会说《江公成名三战》的疯子,他没来由地在一次演义结束之后,疯掉了。
江公自然是那位九国时期赫赫有名的云京大公,天御飞云军统领江昭影,他十九岁便跟着云中一带的越国王,起兵云京,四处征战,期间留下了无数传于后世的美谈,他也从一个不起眼
的骑兵百夫长,成为了十万飞云军的统领。
“先祖曾跟着江公一同出征,虽然只是军中一名伶人,但幸得江公赏识,才得以目睹江公英勇。”温寿廷声音哽咽如线,他捶胸顿足,似乎有什么不满想要倾诉,于是他轻哼了几声,忽然放声大歌:
我不闻,万里旌旗,战鼓擂魂,江公单骑入阵。
但见,血染苍旗,乱阵取枭首。
我不闻,千骑飞渡,高墙难攀,江公倚剑笑谈。
但见,泱泱云京,难挡猛虎路!
唱完之后,温寿廷深深叹息。
伙计听的默然,十几年前温寿廷就是凭着一副好嗓子,唱出了“风之过也不羁谓之云殇,雨之滴也不落谓之琴瑟。”这样的名句。虽然现在的温寿廷疯了,却不曾失去引以为傲的歌喉,刚刚仅仅是那一段,便令伙计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千百帝王之业,歌千年而不朽,江公岂能百年矣?”
温寿廷突然站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从桌子下面取出一件丝绸缎的长袍,抖去上面的尘土,再庄重地披在身上。
这一刻,他威风得像个将军。
伙计觉得自己依然没有理由再去劝阻温寿廷了,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不知怀有怎样的遗憾,在疯了之后也会如此牵挂,但他知道,自己再拦下去,是对演义大师温寿廷的不敬。
温寿廷即便是疯了,也仍旧是温寿廷,就像一只瘦死的老虎,虎仍旧是虎,豺狗只得畏避。
“温先生!温先生!”
就在这时,寻风阁的掌柜跑了进来。
掌柜一进门就像个鸡贼一样东张西望,当他看到已经披上长袍的温寿廷时,就像鸡贼发现了宝贝一样,两双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温先生这是要去说演义了?正好!正好来了两个客人!”掌柜兴奋地招来伙计,“快!给温先生准备东西。”
伙计满头雾水地点了点头,平时掌柜对温寿廷都是爱答不理的,每次看到温寿廷对着下面空空的座位讲个不停时,就会用鼻子哼笑几声,然后吐出一口唾沫。
伙计一边翻腾着成堆的杂物,一边寻思莫非掌柜良心发现了?
寻风阁本来就不是大场子,温寿廷原来也并不在寻风阁说演义,但是自从温寿廷疯了之
后,江公的后人亲自上门来请求掌柜给温寿廷安排一个位置,至于说不说演义倒无所谓,只要温寿廷可以随心就行,而那江公后人每个月都会送来五两金锭来酬谢掌柜,要知道,这些金锭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那可是寻风阁一年的开销,而温寿廷自然也成为了寻风阁里的大金主。
但偏偏掌柜不这么想,他以为是自己有面子,让江公后人都亲自来求自己。
“不必了。”温寿廷摆了摆手,“三寸不烂之舌,足矣。”
说着,温寿廷就已经自己走了出去,伙计刚从里面拿出了一把折扇,他想给温寿廷送过去,却被掌柜瞪了一眼,拦了下来,“别管他!”
“可.......可您不是说让我帮他找么?”伙计被弄懵了。
“你懂个屁!”掌柜在伙计头上狠狠地敲了几下,“平时我会叫他给人们说演义?让他一个人自己念叨会过过瘾就好了,这次来的两个人是大户人家的,直接拍出五两金锭就要见温寿廷,我能不对他客气点?但现在谁不知道温寿廷疯了?见一个疯子,你觉得那两个人会拘泥这些么?”
“是是是。”伙计被掌柜一连串的话说得晕头转向,“那温先生也得用扇子啊。”
“屁!”掌柜又敲了一下伙计的头,他把头扭了过去,只觉得浑身上下一哆嗦,旋即,他怒骂了一声。
“鬼天气,冻死人!”
温寿廷披着长袍来到正堂中时,才看得偌大厅堂座位无数,可只有两人坐在那里,双眼含笑地望向他。
虽是心中有些扫兴,可温寿廷还是坐在了案前,对着天地深拜,又对着那仅有的两位听众长拜。
“诸位前来听书,便是温某的衣食父母 ,温某先在此谢过诸位听众。”温寿廷回到案前,轻轻拍了一下醒木,“这书中,您诸位爱听与不爱听,都无妨。如今您坐在这里,便是对温某的看重,温某也会近全力来让您诸位满意。”
“彩!”
这台下二人之中一人年轻俊逸,衣着华贵,看起来像是某家的纨绔,而另一人大鼻垂眸,身着大舜紫色官服,腰间挂着礼部的官印。
“我来说,您来听,且说那正南九国时期,越国有一少年,姓江名昭影,好饮酒舞剑,曾为越国武举
第一人”
......
张络看着台上津津乐道的温寿廷,又转头看向身旁听得入迷的男子,揉了揉眉心。
“张兄有话想说?”男子觉察到张络的目光,转过了头,微笑着看着张络。
“江烛云,江公七世孙。”张络苦笑了一声,“如今却在云京城里听着自己先祖的故事。”
“别人讲的我不听。”江烛云笑道,“唯独温寿廷所讲,我才会去听。”
“这是为何?”
“温寿廷的先祖跟着江公四处征战,作词赋曲无数,也唯有他才知晓真正的江公。”
“可现在没人愿意听江公的事情。”张络叹息,“就像没人再愿意提起九国军盟时的礼乐之制。”
“所以啊,历史需要有人铭记,而传奇,也要由人书写。”
“可记事的是人,撰书的也是人,由人所干预的事情,必然会带着人的意见。”
“此话倒是不错,不过却也总比被人遗忘要好。”
“自然。”张络点头。
“张兄可知我为何要养着他?”江烛云挑起眉头。
“你在等我。”张络淡淡一笑。
“是也!”江烛云展开折扇,遮住了面庞,他双眸含笑,低声说道,“我等张兄,等了十三年。”
“十三年年前,张某还在博阳城做贩菜为生。”
“哈哈哈哈,十三年前,我也才十岁啊!”
“那又如何等了张某十三年?”
“十岁初入江湖,听过九纹刀的名字。”江烛云张开手指,“到今日亲眼所见张兄,不多不少,正好十三年。”
“可张某一人并非九纹刀呐。”
“也并非我一人是江公后裔啊。”江烛云笑道。
张络哈哈大笑,他最好与聪明人谈话,因为自己的意思对方能够理解,而对方所说的话,自己也能接受。
“后来啊,九国没了,江公殉了国,我们江氏子孙或留在云京,或远奔天涯四方,只有温寿廷这一脉肯继续说着江公的故事,从祖皇帝一直说道了现在。”
江烛云看了一眼滔滔不绝的温寿廷,心中感慨万千。
“江公子可有再扬江氏名誉之愿?”
“十三年。”江烛云正色道,“未有一日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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