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轿辇在路口停住,霍普特先下,然后搀扶阿伊下轿。
法老人不在底比斯,这父子俩躲过线人监控,才敢出来逛逛。
阿伊带霍普特,走入一条狭窄的小巷。
小路两旁坐落着低矮的民居,一栋挨着一栋,如同蚁巢密密麻麻挤在一起,随意拉扯的晾衣绳上,搭着的衣物破烂低劣,街边尘土飞扬垃圾遍地,底比斯多的是配备花园的豪华别墅,干净整洁的宽敞大路,但这里完全是另一副景象。
霍普特曾以为位高权重如阿伊,根本不会来贫民区。
小道中央长着一棵歪脖树,树下放着一个破旧的小凳子,旁边一个老头蹲在地上,正用快掉完的牙齿费力地咔咔啃果子。
霍普特好奇地四处张望,难道这里会有宰相的朋友,他听到阿伊说,“我去剃个头。”
霍普特心思缜密,什么事都喜欢多想几步,阿伊和朋友之间前收拾一下头发是尊重人的表现,但阿伊明明戴着精致的假发,为何多此一举?
阿伊走到吃果子的那人旁,说了句什么,就坐到那张小凳子上,男的把手里吃剩的果子包起来,从旁边盆里洗了洗手,拿起剃刀,一手扶稳阿伊的脑袋,一手滑动着刀片,熟练地剃掉他刚长出的碎发。
霍普特站在旁边安静观察,那人的皮肤被烈日晒得黝黑,脸上沟壑丛生,老态毕现,至少五十岁了,他的眼睛似乎有些异常,眼珠浑浊无光,如同蒙上厚厚一层灰,原来是个天生的盲人。
阿伊忽然轻轻嘶了声,按住自己一块头皮,手指头伸到眼前一看,红了一片。
那理发师竟然不小心划破了阿伊的头皮,伤了宰相大人,霍普特简直替这剃头匠捏了把汗。
阿伊却轻笑了声,宽厚地饶恕了他的罪责,像是老友间的一句调侃,“你老了,手抖了。”
剃头匠随意地拿过一个布团擦拭血迹,动作自如,全无一丝慌乱,回敬到,“你不也老了。”
阿伊长叹,“是啊,第一次找你理头,还是三十多年前,怎么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霍普特不禁疑惑,这身份地位天差地别的两人怎么很熟的样子。
阿伊知道儿子好奇,就跟霍普特解释,“我十四岁第一次到底比斯,就是他给我理的发,后来经常在他这边理。这三十年,几乎每次都是他给我剃头,他也算见证了关于我许许多多重要事件。”
例如,被阿蒙霍特普封为车马官,走上仕途。
锲而不舍终得美人芳心,与提伊结婚。
生下爱女诺杰美特。
被埃赫那吞选为改革顾问。
图坦卡蒙登基,被立为宰相。
......
每次重大活动前,阿伊都会找这老头理发,可以说,这个盲人剃头匠是阿伊人生逆袭传奇的第一见证人,见证他宦海几经浮沉,见证他最终权倾天下。
霍普特朝阿伊微笑,点点头,明白了,那真是很珍贵的记忆。
这时,一直沉默的老剃头匠发话了,“老头,你的事儿有啥好见证的,这么多年不还是个小小的车夫,也没混出来个样,还牵的动马吗?”
老头?
这是什么别致的称呼,能用来尊称埃及宰相吗?
显然,这个盲人理发师对阿伊的认知还停留在三十年前。
霍普特忍不住插嘴,“你怎知他没有升职呢?”
老头虽然眼睛看不到,但还是判断这年轻声音所在的方位,偏过头和霍普特“对视”,语气颇为不耐烦,“这不废话!他要升迁了,涨了俸禄,还能来找我理头?”
逻辑上,没毛病。
但不能用常人的思维推测阿伊这等人物。
如果他知道他刚给当朝宰相大人理了头发,会做如何感想?
阿伊给霍普特递眼神,是我没告诉他。
阿伊也嘲讽盲老头,“是啊,牵不动马喽,该退休了。还说我呢,你这三十年,不也是毫无长进。当初是在树下摆个凳子,现在还是个破凳子,连个正经铺面都没有。”
盲老头面子挂不住,非要让这“小车夫”颜面扫地,“嘿,那是谁当年雄心壮志,将来要当上埃及宰相,不照样一辈子是个家仆!”
阿伊针尖对麦芒,回怼,“那又是谁当年发誓精进技艺,将来要给埃及宰相理发的?”
盲老头脾气暴,被这话气得不轻,拍着胸脯叫嚣,“刚才宰相府还来人,请我明天去理发呢!!”
“得,别吹了,”阿伊翻了个白眼,“赶紧给我理!”
两个年过百半的老头像孩子一样斗着嘴,画面却是说不出的温馨美好。
一晃。
仿佛时光倒流。
那个羞涩拘谨的穷苦少年刚到底比斯,和盲人男孩正讨价还价。
三十年来,他们陪伴着,斗着嘴,相互嫌弃着,一起慢慢变老。
霍普特看着两个老人,唇角高高挂着收不住的笑意。
那两个十几岁的少年,都在三十年后,实现了自己年少的梦想,真好。
真好。
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阿伊,有人情味的宰相。
阿伊理完发,开口,“我今天给你带了个人。”
阿伊按着霍普特肩膀,让他在凳子上坐下。
霍普特端正地坐着,伸手扯掉自己的假发,露出光溜溜的脑袋。
盲老头摸了摸他的头皮,“挺干净啊,还理啥。”
盲人把手指当做眼睛,仔细“看”,“是个年轻人,还不到二十岁。”
他粗糙的手掌从霍普特头顶一路摸到他耳后的骨头。
突然,盲人无神的眼睛竟然放出一道光,那是一种惊讶,他惊呆了,就像是五十多岁的盲人突然复明,人生第一次看到世界绚丽缤纷的色彩,完全被震惊被惊骇。他那双残疾的眼睛中,按理说不会出现任何情绪波动,但霍普特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眼里的惊讶。剃头匠嘴巴张圆,话是对阿伊说的,“你竟然有儿子了!!”
霍普特也震惊了,这盲人是第一个如此肯定说出真相的人,而且不带一点迟疑和犹豫,可他明明连自己和阿伊的样子都没见过,是怎么“看”出来的?
霍普特迫不及待想知道玄机所在,“你怎么认出来的!”
“你这头形和这糟老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剃头匠把霍普特的脑袋从上到下又摸了一遍,手指在几处停留,“这里,这里,这些骨头的位置,都和他一模一样啊。”
古埃及人还不懂什么是遗传物质脱氧核糖核酸dna,不懂隐藏在基因里的传承密码。
但盲人在他四十多年职业生涯中,为数千对父子理过发,总结出了规律,大多数父子头骨的形状都很像。
多少人视力完好的人都看不出,这个秘密却第一个被一个粗鄙的剃头匠洞破。
图坦卡蒙和娜芙瑞,还有那么多人睁着两只视力5.0的大眼睛,依旧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有时候,还真不知道到底是谁瞎。
霍普特哑然失笑,原来如此,他们拥有同样的脑袋形状,这样奇妙的牵连,温暖柔软的浪潮涌动在霍普特心间,他兴奋地望向阿伊,阿伊也正看着他,惊讶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霍普特笑得愈发甜,他们的心越来越靠近了。
盲老头向阿伊求证,“真是你儿子吗?”
“是。”
霍普特开心清脆地喊,“伯伯好。”
剃头匠顿时悲从中来,“唉,不得了,连你都有儿子了,我还是孤身一个人。”
他的人生已经快走到终点,还只有一座小破屋,一把剃刀,一个凳子。
阿伊叹息,“年轻的时候,我劝你找个女人踏踏实实过日子,你不听,能怪谁。”
闻言,剃头匠哭得更加伤心,“我好可怜,就算死了也没人在乎,没人知道,尸体烂了也没人管我......”
阿伊搂着他的背,好言好语安慰,“我就是你的亲人,不用担心,我会把你的身体送去做木乃伊,给你举办风光的葬礼,让你得到来生。”
剃头匠破涕为笑,“你有儿子了,我真高兴,真的好高兴啊!”
霍普特从没见过阿伊这样发自内心的笑过。
霍普特深受这难得的友谊感染,也满足地笑着,太幸福了,他的笑容就没有停止过。
剃头匠笑着笑着,笑声突然猖狂变态,“我啊,一直担心你死到我前头,没人给我送终。现在你有儿子了,就算你明天死了我也不怕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伊:“............”
霍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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