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考在冬日如期而至。
大昭岁考, 本府所有在册秀才都必须参加,考试一等列为廪生,二等为增广生, 三等为附学生;
四等往所在籍贯提学处发谍报批评,五等除了发谍报还要缴罚款, 六等受戒尺;
廪生若降为四五六等者,永不复廪;
连续两年都在五六等者, 革除秀才功名。
另外, 更重要的就是岁考一二三等者, 才可以参加来年的乡试考举人。
所以说岁考,是大昭秀才们头上的紧箍咒,不要想考中秀才后就混吃等死。
不过每年岁考前, 可以报丁忧守孝、患病、天灾等特殊缺考缘由, 但一个人最多只能报两次。
另外, 因为朝廷要矜老,所以七十岁以上的秀才可以不再参加岁考,按照之前不擢不降。
其他秀才,除非不做秀才了, 或者中举以后才不需要再这样被考了。
考试之前三天,秀才们都会陆续收到省提学院发的考校牌。
一张厚实的壳子纸,类似于简历, 上面有秀才的名字、籍贯、三代、县试府试院试的名词、曾经参加岁考的成绩等。
岁考从简,只考四书文一篇, 五经文一篇,两篇文章定生死。
辰时三刻考试,梁若琼身怀六甲,却执意早早起来, 给魏停云炖了蒸蛋,做了蔬菜葱油饼,还熬了山药、花生、核桃浆。
尹惜萍让魏二风先去了铺子,仔细照拂着:“若琼呐,我来,哎呀,放着别动,凉!我洗我洗。”
魏停云和尹惜萍合力才把夫人带出了厨房。
魏停云吃完早饭,自己溜达去贡院,稀稀疏疏三五一群的人,和之前县试、院试和府试简直没办法比。
毕竟每个县每届几年只出两三个秀才是常事,每个县里从年轻到年老,同时在世的秀才,可能也就几十名,最多的七八十。
青阳府十三县,七十万户,户册五百多万人口,够资格参加岁试的,一般也就几百人,万里挑一的比例。
第一场四书考试题——‘君子远庖厨’。
这题出自《孟子》,不算偏。
讲得是孟子和齐宣王谈论仁政,提起:齐宣王看见一头即将被杀掉做祭祀品的牛发抖害怕的样子,特别不忍心,觉得它又没犯什么过错就这样被无辜杀死太可怜了,所以让人放过它;
但祭祀还是要搞得,人就问,那换一只羊去祭祀行不行,齐宣王允许了。
百姓们听说后认为,大王就是吝啬罢了,用小羊换一只大牛,牛没有罪,那羊就有罪吗,就被祭祀?
孟子很理解齐宣王,说他富有一国,当然不是吝啬啦,不过是看到了即将被杀死的牛,而没有看到那只羊而已,这是亲眼所见引发的恻隐之心,君子应该远离杀生的厨房……
这道题,孟子的话其实已经给出了解题的方向,就是——儒家的君子观,所持有的道德观、善恶底线等。
这就要求考生要熟悉儒家经典理论。
对于杀生,以“仁义礼智信”为中心的儒家肯定是不提倡的,从孟子本篇的‘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就可以看出。(注1)
儒家对于善,有内里的主观修身自持,也有由内向外的客观善行。
例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就是一中推己及人的内里修身自持。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注2)
即人人都想发财都想摆脱贫困,但如果不是用仁道的方式,君子是不能做的,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说得则是一中行为底线……
最后魏停云还是用老孔的话结尾。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注3)
这句话里,孔老夫子认为什么样的人是君子呢,仁德、睿智、勇毅!
第二天的五经题,考了《尚书·大禹谟》——‘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
就是说:不要道听途说,轻信没有查实的虚妄谣言,也不能独断专行,采用没有经过众人商议的谋略。
这个题可以往高了解,也可以往低了解。
往高了解,因为大禹谟本来就是记载大禹、舜等上古君贤政事,所以可以往为君之道解,基本就是皇上呀,您不能听信谣言,要广纳意见,要做个明君哇~
但这个高度太高了,有些度也不好把握,以后万一出仕了,官场对手说不定就能翻出这份考卷,呈给万岁爷。
皇上就说了:你意思我是昏君咯?朕还用你教?你这么爱做老师,去地底下教阎王!
这个解法太高了,那另一中怎么样的,说我们在生活中要做谣言止于智者的智者,遇到事情不要任性哦,要多和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商量……
这样解法又太低了。
所以,魏停云选了第三中解法,就是为官之道。
上有皇上,下有百姓,天子与黎民之间我就是纽带,那么纽带的自我修养就应该:准确的上传下达!
朝廷的政令,我细细研读,该严格执行的严格执行,该变通执行的,我申报批准后,因地制宜,变通执行;
百姓的意见呢,我也要挑挑拣拣有用的传达给吾皇陛下;
同时,我也要团结同僚、幕友、吏员们,集思广益不独断专行、夜郎自大,并且虚心听取师长、前辈的教导;
那么,我为了提出、阐述自己的立场和让人认可我的建议和方法,就不能凭空臆想,我肯定需要读书啊、学习啊、实地考察;
那我就在这个集思广益、虚心请教、学习的过程中,时间久了慢慢成为智者了,这样与开头的不要听信谣言,谣言又止于智者,如此则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两天考试结束,魏停云轻松的走出贡院,哼着小曲儿回家。
到了西市街,远远的看到梁若琼在黄粱衣梦门口等他呢,他扛着书箱就朝她跑了过去:“夫人,我回来啦~”
“冷不冷?”
梁若琼拿起他的手搓了搓。
“不冷,我回来路上买了糖葫芦。”
魏停云从书箱拿出长纸包。
魏珏叉着腰跳出来:“哥!!”
“都有,都有。”
魏停云装笔墨纸砚的书箱像个百宝箱一样,瞬间又拿出三串……
※
过了腊八以后,日子就过得飞快了。
很快就到了年关,梁万里还到府城来了一趟,最近他忙着到处收账,精神看起来倒比之前好了。
临走的时候,在梁若琼的妆镜下压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没告诉夫妻二人,怕他们不要,这都是他这些日子收回的账。
因为过年,做新衣裳的络绎不绝,日夜赶工才终于腊月二十八,做完了所有的活儿。
梁若琼给裁缝、绣娘、伙计们额外都发了节钱……
除夕,一家人都来回穿梭出入厨房,魏停云趴在窗户上看着锅里的小酥肉丸子酸汤咕嘟咕嘟的冒泡泡,吸着香气,等着出锅端走。
魏奶笑他馋猫,魏停云烫得手指通红,放下汤盆嘶嘶的捏着耳垂,而后拿着勺子舀了一个肉丸子:“来,夫人,没有人,快先尝尝。”
梁若琼让他快放下,大家都没吃呢,她怎么能先吃。
一桌子都是大家的拿手菜。
尹惜萍做的红烧肉,大伯娘何玉香做的贴饼子地锅鸡、三叔的油焖河虾……
魏观林也终于不再终日酗酒,在五原镇摆了个代人写信的摊子,挣多挣少,总归是有个事情干了。
“哥,你年后还下场吗?”
魏栖木问他。
魏观林苦涩的笑笑:“还不知道呢,我听人说杂学比进士科要好考一些。”
何玉香问魏停云有没有什么别的路子,能帮帮大堂哥,他画画,画得不错呢。
魏停云思索了下:“杂学给人感觉好像是好考一点,但录得人也少,综合比下来,感觉差不太多;
堂哥要是真想学画画,我倒是可以去找找我之前的老师,他现在是青阳府的提学官,府学不好进,但让大哥入读县学的画学,应该不是难事。”
何玉香说那就太好了,魏大鼎问侄子:“那找这老师也得花银钱,不能让你舍着脸去找。”
魏停云笑笑:“没事大伯,我这两年脸皮也越来越厚了,原来去集市上卖鸡蛋,都张不开嘴喊呢,我记得还是若琼帮我卖掉的。”
梁若琼端着碗也笑了:“是呀,我看你一个人蹲在那里半晌午,一个也没卖出去。”
三婶问他是怎么改变的,魏停云说大概是见得人和世面多了,自然而然的。
大年初二,照例要去梁家走亲戚。
今年走亲戚,不同于去年了,魏停云在府学做助教每月十贯钱,梁若琼不用他上交,由他自己支配,但抠门如他,也不会乱花。
会很自觉的买米、买菜,下班回家的路上也会带小吃食回去,每个月都还能剩不少,下个月又充入新的,感慨有工资就是好!
玉婶置办了一桌子酒菜,叮嘱魏停云不要让他岳父喝太多,他身体愈发不好。
梁万里却是十分高兴,一来自己就要做外公啦。
二来,他还给梁登库操办了一门满意的婚事,因为“腊月不定,正月不娶”,所以婚事定在了二月。
新娘子是五原镇社学夫子的女儿,绝对的书香之家。
“登库少不更事,又是没心眼的,所以我必须得给他找一个,识大体、出身好,将来能扛得起梁家主母,这个名分的人。”
席间只有魏停云、梁若琼、玉婶他们四人的时候,梁万里说道……
※
岁考的成绩出来,魏停云排在青阳府所有新老秀才的第三名,顺利的成为了一等廪生,除了府学助教的十贯薪贴,每月又多了三贯钱和六斗米的补助。
魏停云特喜欢这样实打实的奖励!
二月初,魏停云傍晚从府学回到家,梁若琼却不在,裁缝大婶逮着他:“出大事啦,你岳丈快不行了,老板娘自己先赶回去了!”
魏停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也找马车。
天空阴蒙蒙的,这两天仿佛在倒春寒,特别冷。
等他到梁家的时候,已是满院哭声,白绫挂门,魏家人在院子里焦急徘徊。
“我夫人呢?!”
魏停云奔过去。
尹惜萍攥着儿子的手直哭:“若琼她,她哭得伤到了胎气,羊水都破了,怕是要早产,这才七个月啊。”
循着痛叫声,魏停云要进屋里去,被村里其他婆子拉住,说男人不能进产房,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魏停云急得直跺脚。
听着声音,魏奶在里面,不停的让她用力用力。
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陆续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玉婶红着眼流着泪从里面出来:“小姐她要不行了,姑爷快进去见一面。”
魏停云脚步不稳的冲进去:“夫人,夫人……”
魏奶捂着面离开床边。
梁若琼安静的躺在榻上,看起来疲惫极了,魏停云半跪在她跟前儿:“夫人,我来了。”
梁若琼用尽力气,想要抬起手,魏停云赶紧抓起,放在自己脸上:“我在,我在。”
“相公,照顾好孩子们,别忘了我……做你的夫人真好,真开心,我不舍得。”
她断断续续。
魏停云哭得泣不成声:“你别胡说,你没事,你会没事的。”
梁若琼缓缓的闭上了眼睛:“相公,我好累,你看着我睡一会儿。”
“不行,你不能睡,我不许你睡,若琼!你不能睡,你不要睡……”
魏停云捧着她的脸,使劲叫她……
屋里的其他人也都低头痛哭,人已经走了,劝他节哀。
“不会的!我夫人才不会死…我们说好的,死生挈阔,呜呜,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药!我有药!我抽到过起死回生的药啊,系统,在系统里呢。
魏停云才想到。
他闭上眼睛……
而后起身匍匐着,颤抖着双手,到处找水,把药丸喂到梁若琼嘴里,但水灌进去就流出来。
魏家人也看不下去:“停云,别折腾了,人已经走了。”
“你们胡说!出去!滚出去!”
他发疯一样。
大家也不忍看他这样,掩面而泣着离开。
从日暮到清晨……魏停云就在旁边守着。
他靠在榻边,看着夫人安静沉睡,像所有平常的清晨,他早早醒来看她的时候一样。
院子外,两家的族老轻叹:“人都凉了,还在等什么,赶紧换寿衣和孩子一起入殓。”
但不管谁进去,都会被魏停云打出来。
啊,动了,魏停云欣喜若狂的看着她的手指:“动了,动了,夫人…夫人!”
他看了看梁若琼口中的药已经全部融化,手心也渐渐又有了温度。
“哈哈哈哈哈,系统诚不欺我!诚不欺我啊!”
魏停云又哭又笑着喊。
院子外的人都说好好的一个秀才,就这样疯了,唉……
魏家儿媳死而复生的事情,开始只在登县,后来传到青阳,整个河东省,京城的人都有所耳闻。
有个小秀才不知道哪里淘到了一颗灵丹妙药,死马当活马医,把难产咽气的妻子救活了,有人信有人不信……
魏停云亲手给孩子裹上白布,轻轻的把她放到小小的棺椁里。
真的像魏停云一直坚信的那般,梁若琼竟然真生了胞胎,而且是极少的三胞胎龙凤胎,两个女孩一个男孩,然而最后出来的女儿没成活。
魏家和梁家商议后,打算让这个孩子跟着梁万里挨在一起下葬,外公没看到期待的外孙,黄泉路上,爷孙俩也有个伴儿。
魏停云执意也要给女儿立一个碑,让她有名有姓的走,但两家族老坚决反对,夭折的孩子哪有立碑的。
下葬的那一天,预谋了很久的大学,终于洋洋洒洒的飘落。
所有人都走后,魏停云一个人拿出刻刀和小木牌,一个坐在雪中,刻下了——‘魏氏爱女-魏寄雪之墓’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在背面刻墓志铭:大昭十三年春二月,爱女寄雪夭折……她很乖,没哭也没闹……爹娘和哥哥姐姐都爱你,宝贝。
然后把小木牌安放在了‘梁公万里之墓’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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