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是从来不留情面的。
运河吞下去的死尸,或许年月日久,还有朝一日,把白骨冲上河岸。
但是沉入大海的尸首啊……
将永日,永日,无出头之日。
孔扬站在圣期亚那夏日的风里,烈日下明明是温暖的风,却吹得人发冷。
他低头看着手里打开的金属项链盒子,妹妹褪色的照片映在阳光下面,显得模糊而不真切。
那个月色朦胧的晚上,是他看晃了神;让温沁救走简弈,是他软了心。
今天复又松口,是他那颗原本已经沉入死人之地的心,又被那种忠贞的情谊唤醒,这才两相摇摆,游移不定。
这确实不关温沁的事,那个善良的孩子,连要伤害她的流浪汉也要拼上命救回家。
他下不去手伤害温沁,也不想和她变成利益的关系互相争夺。
可是……
家仇不报……
那些沉入海域的亡魂啊……
怕是在死冥之地里,无法安魂。
海风中,狄晁的车,在他面前停下。
这位叛走多年的长兄,此刻双手插在西装的口袋里,神色傲踞地看着自己这个多年不见的弟弟。
“小子,你怎么出来见哥哥,连把枪也不带?不怕我杀了你?”
孔扬抬头看向他,沉默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决定开口:“简弈没死。”
狄晁叼着烟,倚在车上,不经心地笑道:“怎么不告诉你信任的人,跑来和我说做什么?”
孔扬垂下了眼睛:“这一次不一样。”
“我不想出面,不想脏了手。”
狄晁像看着一个笑话似的看着他,说道:“动了一次手的人,难道还怕动第二次?你放心,现在这个形势,警局那边不会管你的。”
孔扬不想再和他多说,只是看向远方。
这一次不一样。
他……不想伤那个人的心。
狄晁说得直白:“小子,你爹不是我爹,死的也不是我家人。抱歉了,我对复仇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孔扬说道:“简弈如果死了,孔家会保证不参与控海权的争夺,你能抢到多少,都给你。”
一说到这个,狄晁反而来了兴趣,一贯是漫不经心的眼睛里带着几分笑
意看向自己这个弟弟,说道:“说到这件好玩的事情,我倒是听说你在控海权的大会上,公然向着简家那个雏儿啊?”
孔扬一直很反感这里的人说话的方式。
对女人,轻蔑的态度,即便是当年对家人也是如此。
他自己有母亲,有妹妹,这些人对待女性的态度让他十分厌恶。
但是毕竟要交托血仇,他还是压下了自己的厌恶,说道:“你若是不做,我再去找别人。”
狄晁耸耸肩,说道:“我要是做,我连徐辰逸也一起做掉。那小子心怀鬼胎,省得日后跟我抢饭吃。我可提前告诉你,省得我把你的人一起做了,你又日后找我的茬。”
孔扬说道:“你随意。”
见他如此不在乎,狄晁又故意凑过身,逗他道:“真的没事?我把徐辰逸给做了,你向着的那个姑娘可要伤心。”
见孔扬诧异地抬起头,狄晁的笑容越来越深。
他这个弟弟啊……
他可比仇人还要恨他。
明明是漫不经心的笑,明明是看起来随意散漫的眼神,却写满了经年累积的怨恨和恶毒。
这世上什么好东西都是孔扬的,母亲的爱是他的,父亲的关怀是他的,下人们的尊重也是他的。
宠的他不知天高地厚,家门破败的时候,手足无措,一点办法也没有。
即便是那个时候,养了狄晁多年的养母,也依旧没有在最后的时候信任他。
自杀留下遗书,百般嘱托,也只提到要“照顾弟弟”。
他呢?
孩童时被父母遗弃,他也不是未曾把孔夫人当过亲生母亲来敬爱。
只可惜,到她死,才知道自己这个捡来的孩子,在她心里终究只是保护亲生儿子的一枚棋子。
多少年了,就因为孔扬,狄晁像个影子一样在孔家活着,做他们的养子,给他们卖命,被他们忘却姓名。
小时候那么一点小小的恨,一点一滴累积了二十多年到如今,竟比恨简弈还要恨孔扬。
因此,在烈日的阳光下,他笑得随意,仿佛对这个弟弟的心事一无所知似的,就这么轻易地说出口:“简弈以前考虑过要给两个人办婚礼,你不知道吗?他一贯是很护着温沁的,不过,徐辰逸例外?毕竟,那个家伙,很会讨
女孩子喜欢呢。”
明明是看着别处抽烟,余光却还要留意弟弟的反应。
孔扬说道:“我留着他已经没什么用了,你随意处理他就是。”
狄晁又说道:“那既然为了控海权,我把那个小丫头也——”
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孔扬的枪已经抵在了他身上。
冰冷的枪|口指着心口,顶得狄晁心口发痛。
冰冷的枪械抵住的时候,多年前的记忆瞬间上涌。
母亲抱着新生的孔扬,站在他的面前,神色温柔地说道:“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兄弟了。”
“人说兄弟两个,情同手足。你明白什么叫手足吗?就是你们就像是身体的一部分一样,相互依偎,彼此保护。”
手足啊……
狄晁盯着那把顶着自己心口的枪,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挑衅地说道:“当年叛走的时候你也没这么对我,怎么,今天终于想起前仇旧恨,又改了主意,想动手了?”
孔扬崖底了声音,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孩了,狄晁。”
“你最好手上有数,做事的时候精准一点。”
“不然,但凡多一条人命,我要你十倍来还。”
——+——————
温沁回到家的时候,奶奶焦急地站在门口等。
她看见奶奶站在门口,就警惕地看了一眼身后。
远处的树丛里,一个流浪汉的身影躲躲闪闪。
这个人,从当初在会场的时候他就鬼鬼祟祟站在门外,现在,又出现在了简弈的门外。
跟着,一路了。
路上的时候,赖间日泽问过温沁,要不要狙杀他。
温沁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按照这个人跟踪的笨拙技巧,怎么看也不是各方势力派来的人。
应该就是一个平头百姓。
因出海权的枪战,温沁现在压着所有的船不准出海,百姓的日子过不下去了,自然有人想来简弈这里看看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温沁也就不再计较,任由他跟着了。
反正,等到过几日海域解封,大家的生活继续,这个人也就会消失了。
温沁下了车,抱着自己的包,快步跑向了奶奶,张开双臂,抱住了面前佝偻的老人,说道:“奶奶,这么晒的太阳,你出来等我做什么
?”
老人家脆弱的肩膀颤抖着,在孩子的怀中,泣不成声:“当初简弈出去的时候,奶奶就担心。现在你一个女孩子家出去,奶奶更担心……”
“可是我担心能怎么办呢?你们年轻人自己有自己的事,我什么都不懂了,总不能就这么拦着你们……”
满是皱纹的脸上,添了几滴泪痕。
温沁抱着她,给她整理花白的头发,又伸手给她擦眼泪,哄孩子似的哄她道:“真是的,出去的时候不哭,回来了倒哭了。”
奶奶像是个小孩子留恋母亲似的,抱着自己的小孙女,依偎在她怀里,说道:“你走的时候,我不敢哭,怕你乱了心,在外面出事。你回来了,我高兴,想要笑,却不争气哭了……”
她不让温沁给她擦眼泪,自己用袖子颤抖着擦着泪水,说道:“我怎么有你这么勇敢的小孙女呢?当初我养你爸爸的时候,他胆子小的很,什么都要害怕,要抓着妈妈的手。可是你长这么大,从来不来抓奶奶的手,都是抓着简弈的手……”
“现在长大了,也和他一模一样,一样的胆子大,一样的不要命……”
温沁安慰了奶奶几句,像牵小朋友似的,牵着奶奶的手,说道:“我们去看看简弈,好不好?”
奶奶很听话地让她牵着,碎碎念地问着:“你这两天怎么总是简弈简弈的叫他,为什么不叫他义父了?”
温沁垂下了眼睛,说道:“我不想那样叫他。”
说着,走进了简弈的房间。
医疗机器在他的房间里喋喋不休地响着:滴,滴,滴。
那台无休止的机器,在这样死寂的环境里,像他的另一个朋友。
简弈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窗外,沉默着。
温沁开口,说道:“简弈哥哥,我回来了。”
简弈还是没有看她,只是轻声说道:“我听到你的汽车回来的声音了。”
简家因为当年要做防御堡垒,一直把墙壁建造得很厚,连玻璃都是防弹玻璃。
简弈的房间开着空调声音不小,加上关着窗户,基本上隔音效果很好很好,这一面窗户的视角,更是看不到窗外的公路。
他说听到声音,不知道他听得究竟有多仔细,才能听到如此细微的声音。
温沁在
他的床边坐下,伸手抓住他的手,握在手里,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不看我?”
简弈垂下了眼睛,声音嘶哑而痛苦:“心中有愧,不敢看。”
温沁笑了:“你有愧什么呀。”
终于,一直看向别处的简弈,这才缓缓,缓缓地看向温沁。
沉默良久之后,他开口:“小沁,圣期亚那很快就会彻底失控,乱成一团,你不是不知道。”
强权压住的一切,一旦倒塌,四处的堤坝里,蚂蚁就会倾巢而出。
温沁低头笑笑,说道:“我知道的,没事的。我会保护你们的,好不好?”
她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简弈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
那目光里,有几分眷恋,却又带了些许决绝。
温沁直觉很不好。
终于,简弈开口问道:“小沁……”
“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愿意跟着奶奶回到大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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