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吕公子以往的杀人经验,九根丝线扎入敌人身体后,马上就能感觉到吞噬敌人精气神的快感。像杨大个子这么强悍的人,精气神应该汹涌而来,挡都挡不住才对。
但吕公子非但没有吞噬到敌人的精气神,反而感觉到自已生命像被源源不断地抽出一样,无法抑制,无法抵挡。就像……就像那种不可言说的短促而美妙的感觉。
吕公子大惧,拼命抖动他的九胴切,想把杨大个子切成碎块,或者把抽取自已生命的丝线抽回来,但这九根丝线像不再属于他的一样,没有以往那种生机灵动,心意相通,反而是死气沉沉,一点反应都没有。
吕公子渐渐身手不能动弹,口不能言,生命持却在持续流逝,想把九胴切断开却无能为力,终于作茧自缚,昔日杀人利器,成了他的的催命符。
首先发现不对劲的是谢千里,然后是老鹰。
刚才还是打生打死的敌人,转眼间却成同心协力出手救人。
杨六郎和吕公子之间,仍然是难舍难分。
谢千眼扯下吕公子的上衣,九条丝线,像海中的海带一样,一头牢牢扎根在吕公子的右肩上,白色的根须包裹延绵着右半边身体,另一头分别钉入杨六郎的身体不同部位的关窍里。
杨六郎横着原来随身带的那把手刀在胸前,拒绝脱衣。
但谁都看得出,九根丝线,是吕公子隐蔽之物,是吕公子的杀手锏,杨六郎只是受害者。
纵使是见多识广杀人不眨眼的老鹰和谢千眼,见到吕公子身体这副模样,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是因为因为吕公子身体丑陋,而是这些丝线的邪恶,或者说是吕公子的邪恶。
吕公子干的这事,是以身饲蛊的路数。自从中土混一之后,这类人神共弃的邪秽事物,就被中土王朝禁绝,销声匿迹,不再见诸史家稗家的笔端。原因是这类事物一旦出现,就会在人间为害民生。小的,杀人如麻,祸害一方;大的,掀起腥风血雨,动摇一国根基。
这些丝线其实是活物,已经与吕公子融为一体,靠着吕公子以自身精血为饵而活着,帮助吕公子杀人和吞噬敌人精气神。但不知为何,该被吞噬的人杨六郎活蹦乱跳,而杀人者反而失了精气神,这种诡异的事,没有人见过。
九根丝线坚韧逾钢,老鹰的软剑、黄梁的长剑,都是万中选一的利器,虽然能割动丝线,但架不住丝线像月中桂树一样能随割随愈啊。
老鹰又和谢千眼斗在一起。谢千眼要杀杨六郎,他认为杀了杨六郎就能挽救吕公子。老鹰跟谢千眼说,杀了杨六郎,吕公子死得更惨,连最后一线希望都没有了。
无花因为练的是武当的内家劲力,这种阴柔的内家劲力讲究因势利导,和水往低处流一个道理,凹则汇聚,凸则流散。所以无花很理解老鹰的说法,如果杀了杨六郎,就像掘开了水坝,渠中水只会流散更快,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受伤的黄泽,看到吕公子惨白凹陷的脸,疯狂大笑,捂着被牵扯痛疼的伤处,踉踉跄跄挪步出门,面向远方。
“黄泽,你去哪里?不管她的死活了?”无花出声喝阻黄泽的离去。
黄泽的笑声中藏不住悲凉:“老子还管个屁她,老子一辈子做剑侍,为人作嫁裳,就是没做过自已,早就受够了。”
黄泽还是十分在乎她的。只是一个女人,去了那处地方那么久,两个人怎么可能还有回头路呢。她剩下的人生,大概也没什么意思了,而他,还可以去看看远方的山水,还可以把她的骨灰送回去,让她魂归故里,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丰神俊秀的吕公子,变成了一具只有一点人样的皮囊,被杨六郎横抱着,双目紧闭深陷,气息微弱,幸好精气神已经稳定了,再加上青蛇的几味大补猛药,吊着一条命应该没事了。
杨六郎和吕公子还是没办法分开,吕公子的性命又和杨六郎息息相关,所以老鹰就跟谢千眼坐在一块谈桩买卖。
吕公子换紫绢。
“你认我会同意换人吗?”谢千眼愤愤不平。
“你会换的!”老鹰笑眯眯道,“紫绢对于我们,的确很重要,那是私谊。我猜猜,吕公子对于你们来说,那不是私谊,而是你们幕后大佬的重托。如果紫绢死了,我们的确会不顾后果报仇雪恨,但这把怒火不一定会烧得到你谢当家的头上,但吕公子死了,你谢当家就得头一个承受吕家的怒火,我说得对不对?”
“不对,吕公子虽然对我们重要,但比起紫绢,还是差远了。”谢千眼不为老鹰所动。
老鹰仍然笑眯眯道:“是吗,我们一路上,还有许多时间,慢慢挖出吕公子的身份。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送回大梁城,清绝楼接到后,保证不出两日,整个大梁城都知道吕公子在我们手上,还只剩半条命了。”
杨六郎被拉上悬崖边上时,身体的骨折莫名其妙就接好了。身上被钉着的丝线,本来有着十数丈长的,也莫名其妙缩短了,短到与吕公子差点就要肌肤相亲,密不可分。
杨六郎连续把自已和半死不活的吕公子关在屋子里两日一夜。屋外是老鹰与谢千里一日三顿饭,就磨三次嘴皮谈买卖。
那九根丝线钉入身体的当时,杨六郎就感觉到一阵晕眩,好像魂魄被这几根丝线抽走一样。但只是晕眩了一阵,然后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力量从丝线上传入,身体不由自主,像久旱逢甘霖一样尽情吸纳,远远比子夜沐浴月光来得舒畅,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欢愉起来。
杨六郎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吕公子的身体和这些丝线,也解衣查看了自已的皮囊,右手右臂,右脚右腿的皮肉已经全部脱落殆尽,露出的是森森白骨,还好,有骨骼间一些筋膜未曾脱去,这些骨块也未曾丢失,连成一串,吊在身上,像一串顽童制作的粗鄙的风铎。
钉入自已身体的丝线,看来看去,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仿佛在自已皮囊内生根一般,用力一拔,纹丝不动,倒是吕公子那头,用力拔动时,仿佛要从他身体表面连着一层皮肉剥下一样。
似乎有个好处,每日午时的煎熬,减轻了一些,就像有了一个同伴在共同承受这无法表述的痛苦。
也许是青蛇每日一通人参首乌等补药猛灌之下,起了效果,吕公子第四天身体明显好转。在将醒未醒之际,杨六郎利用近水楼台之便,稍稍向吕公子使了些手段,在吕公子的梦中,把他的秘密摸了三四分。
杨六郎悄悄给老鹰递了张小纸条后,两方僵持就被打破了。老奸巨滑的老鹰凭着杨六郎的小纸条,把吕公子的大致身份推测的八九不离十,在次日与谢千眼谈买卖再加了码一把,把谢千眼唬得且惊且疑。
在青蛇使出浑身解数救治之下,第七日,吕公子清醒了过来,准确来说,不仅与杨六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同一张床上。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杨六郎已经被碎尸体万段挫骨扬灰。
杨六郎压低声音附在吕公子的耳边道:“吕姑娘……,我一时忍不住……”
吕公子紧闭双眼,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下。杨六郎面露着诡笑,把故意断开的下半句话续上:“你的上面,他们都看了,你的下面,只有我小心看到,所以你最大的秘密,只有我知道。不乖乖听话,我就把你的秘密捅出去。”
吕公子不知哪来的气力,双眼怒目圆睁,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杨六郎无辜一笑,道:“当时情况危急,是谢千眼要救你才剥开你上衣的,与我们无关。”
杨六郎趁热打铁:“我们只是想拿你从谢千眼手中换回一个人。别无恶意。完事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吃罢早饭,老鹰像块狗皮膏药,继续与谢千眼纠缠不休,谢千眼依然一副打死不认输的态度。
吕公子在杨六郎既是搀扶也是挟持下,走出屋子,来到老鹰和谢千眼两位纠缠不清的老男人面前,扔下两个掷地有声的字:“换人!”
老鹰和谢千眼两人,在杨六郎和吕公子并肩走出宅门外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面面相觑。
“怎么换?”谢千眼笑得意味深长。
“买一送一!”老鹰悲叹一声,低头喝酒。
有了吕公子一锤定音,换人的事谈得很顺利。本来针锋相对生死相拼的老鹰和谢千眼,在接下来无所事事的几天里,竟然像多年的老友一样,喝酒和切磋功夫,大有相恨见晚的样子。
青蛇不仅是用毒大家,也是用药大家,三四天后,吕公子的脸上便开始有了血色,并且能够吃肉了,一顿吃两个烧鸡的那种吃法。
杨六郎与吕公子不得不同居一室的几天里,仍然毫无廉耻地在吕公子的睡梦中,用了一些作斥侯时学得的下三滥手段,弄清楚了那些丝线的秘密。顺带把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也探知了。
吕公子自小得了一种怪病,虽然在云桥巷最大宅子的吕家,花费了不少的精力财力,依然收效甚微,直到有一天,一个走遍四方的游方道士来到吕家,吕公子的命运才发生转折。
在中土未混一的诸侯混战年代,南方楚地巫蛊盛行,这只伊始于一只小小虫茧的九胴切,就是当时南方穷山恶水烟瘴之地的数代大巫的心血结晶。是吕公子跟随着他那位行过十万里路的师父在一处苗巫墓地里,历尽艰辛险阻寻得的。因为吕公子阴年阴月阴日阴辰生,最适合以身饲蛊,人蛊共生,各得其所。
几天后,紫绢被送来。确实是受了不少折磨,人也清瘦了几分,所幸身心都没有什么大碍。
联结杨六郎和吕公子的那些丝线,在吕公子这边,那些根须逐渐干枯脱落,而在杨六郎这边,却是一分为九,在创口处生出根须,渐渐蔓延,丝线不仅恢复了灵性,还变身漆黑色,盘蜒在右边身体骨架表面。
杨六郎和吕公子彻底分开了,吕公子却没有一丝重获自由的高兴兴奋,一脸悲愤痛惜。
杨六郎也没有嬉皮笑脸,正声安慰这位恨不得吃了自已的敌人:“吕公子不必悲伤,以你的心智资质,找本适合的功法,苦练三两年,也该不比以前成就低,说不得因祸得福呢。”杨六郎刚说完,又故意恢复了无赖作风,左手屈起作抓握状,放在胸前颠了颠。
吕公子抓起桌上的茶壶就砸在杨六郎的脑袋上,壶碎水洒,杨六郎一脸狼狈。
吕公子无端念起八个字:“十指纤巧,黄杨嫁裳。”
这是十年前,他那时还小,路过虹桥摆摊算命的胡瞎子面前,胡瞎子非要给吕公子的批命。
最后分别时,杨六郎轻声附在耳边送给吕公子一句话:“认命是最好的药。”
吕公子一反常态,没有抽出手中剑去刺杨六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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