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过后三十三天就是惊蛰。
辽东北地,春来迟迟,到了惊蛰,东南风才吹起,硬邦邦的田地,才开始渐渐消融。
相处了三十多天,杨六郎渐渐招架不住老妪,或者说招架不住一位娘亲对远游而归的孩子的关注关爱。
都去过哪里,见过一些什么人,结交了什么朋友吗,在外都吃些什么,住在哪里,有没有受过冷受过冻,做事辛苦不辛苦,有没有受委屈……,这些都好搪塞。
还记得你小时候淘气,爬上村口那棵大树上掏鸟窝摔下来,磕破了哪边眼角,跟你在洞庭湖喝酒的那个大胡子后来去哪了,上次你说的那个姑娘怎么了还见过人家吗,你的嗓子怎么还没好……,杨六郎一阵阵头大。
杨六郎只好争取主动,天一亮,就主动跟老妪唠叨到过的大梁城的河道和虹桥、陇右风光、塞外黄沙……,最后实在无话可说,便一早出门斩树劈柴,修屋铲雪,编篱掘地……,甚至跑去山林里打了两头倒霉的野猪。
老妪连续二日不再唠叨,瘫卧在火塘边不语不动,就像一倒空的麻袋一样木然空洞。
杨六郎狠下心来,摘下面具,抓起老妪冰冷的手,轻轻按在自已被毁了的右脸颊上。
“额娘,我受过很严重的伤,嗓子也毁了。是死里逃生,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
老妪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颤抖起伏良久,才一声悲号:
“我的儿啊……”
此后,老妪不再空洞木然,却总要强撑着,摸索熬粥和面等等,就像所有的娘亲竭力为儿子多做一点,分担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虽然欧阳宁城最后的结果,杨六郎已经猜到几分,但清绝楼的消息未传来,杨六郎也不能完全肯定。况且,还有背后的人要挖出来。
杨六郎既希望欧阳宁城是那个人,又不希望就是那个人。
自已终要南下,去追索挖掘那场阴谋的真相,找出仇人,手刃仇人。这个喊了一个多月老娘的风烛残年的老人,老伍长的遗孀无论如何,都不能任由在这里等死。
“额娘,咱们去担杆山好不好?”
“不去,这里是我的家。”
“额娘,担杆山春天花开遍野,夏天水塘里都开满了荷花,秋天是一边看不到边的麦田,……,比宁城好看多了。宁城没有荷花,没
有甘甜爽脆的莲藕,你没见过真的荷花,也没有吃过莲藕吧?”
“不去,宁城冬天,可以窝在家里猫冬。”
“额娘,那里有阿爹的亲人,叔叔婶婶,有我的同辈兄弟,还有管你叫嬷嬷的孩子。”
“不去,我不会讲那里的话。”
“额娘,阿爹的坟在担杆山……”
“……”,老妪陷入回忆中。
“额娘?!”
“路上雪化了,我们就去担杆山吧……”老妪幽幽地叹道。
杨六郎赶着骡车,跟着骡队的后面。
刚开春,路上便被车马碾起了半尺深的泥泞。再艰难的路途都拦不住人们挣钱的热情,再遥远的路途也挡不归家还乡的决心。
骡队对这个自称欧阳宁城的大个儿年轻人母子很热情。年轻人说练过几年拳脚,干过镖师,很是懂事勤快,在骡队里什么脏活累活重活都抢着干,虽然右手右脚被火烧伤成残,但力气大动作麻利,还是一个顶俩。如果不是脸也被毁了,招回家中做个护院跟班,倍儿长脸。
过了两朝边境关卡后,每日开始见到暖暖的日头,东南风吹着,带着山野草木萌发的气息扑面而来,越来越多地见到枝头上嫩嫩的绿意,看不到边的坡地平原上,草色遥看近却无,路边的草野,竟然稍稍绽开了零星的小花。
还见到一只飞得不高的纸鸢,形状简单拙朴,颜色也不艳丽,就是乡野孩子自已动手做的。几个孩子在纸鸢下面呼喊奔跑着,小小的身子,隐藏着无尽的精力。
到了宽城城外时,辽阔的田陇土地,像铺了嫩绿一片毯子,官道旁的枊树又抽条长叶,东风一吹,如姑娘散开满头秀发,随风摇曳。
自称宁城的年轻人,把他目盲的老娘抱出车蓬外,扶着车轼横坐。目盲老妪面色平和从容,享受着春天的日头,年轻人牵着骡子,拖着跛脚,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泥泞的路上。
夜里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树叶上屋瓦上,沙沙作响,如许多蚕虫在吃桑叶,清晨推门一看,天地都是湿漉漉,如刚从水中捞起。
骡队便决定在借住的庄子里休整一二日,下雨路上泥泞骡车难行,得出日头照晒后才能承得住车辆碾压,车上的干货,也怕雨水雾气潮了发霉生虫。
杨六郎在房东的厨下,炒了一盘鸡蛋香椿,盛了一碗粥,捧回屋子里,看着老妪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老妪吃完,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满脸陷入回忆的神色。
杨六郎则坐在门槛上,看外面的春雨春树,心里乱如麻,烦恼如树上枝头嫩芽茁壮生长,不可抑止。
不知老娘的身子骨熬得住熬不住这场天崩地裂的劫祸;几位嫂嫂都一下子成了新寡妇,一年时间,丧偶之痛平复了些没有;侄子侄女们的武艺学业有没有受到丧父的影响……,一年来被仇恨填满了心头,光想着挖出仇人报仇雪恨,这些大事,都没心思好好思量过,不曾想一想,念一念天波府里的各个人。
老娘头上的白发不知又添了几多,白茶园里的山茶打了几个花骨朵;杨珍珠这丫头怎么了,如果不是当初老娘说破了要把她留给自已做媳妇,还不那么跟她促狭捣蛋呢;杨艾儿这几年长壮些了没有,能胜任天波府采办的重担吗;家塾里白头发老头儿还喝得动酒吗,不会讲着课就打瞌睡了……
薛延春芽这小娘皮心中的怒火有没有冷净了些,一个宅子,就一老一少住着,冷清了些吗……
梁山方家村的老少蟊贼们能不能找到吃的填饱肚子;博州城的那些苦力挑夫的婆娘娃儿们,在这个特别寒冷的冬天能吃饱穿暖吗……
——————————
门外走来一位衣着随便的老头,擎了一把旧伞,站在杨六郎的面前,笑脸和煦,邀请杨六郎去尝尝新酒。
杨六郎摇摇头,表示不会喝酒。
“年轻人,要不,请你陪着我这老头子,我喝酒给你看?!”这个老头邀请人的说法很奇特很有趣。
可惜杨六郎现在没有心情,还是摇头拒绝了。老头去另一个屋子,邀请别人去了。
两天后,天气放晴,北来的骡队,继续南去,只是又多了一辆骡车和一个赶车的汉子跟在骡队后面。
又三天,黄昏,骡队正处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郊野,被一队人挡着了,骡队的头领刚要上去和人家交涉,被杨六郎轻轻地拉住了。
对面的人群里走出一个粗壮的络腮胡汉子,粗着嗓门大喊:“燕家的兔崽子,知道你在,赶紧出来让爷爷一刀剁了省事。”
从骡队最后的骡车里,缓缓下来了一个年轻人,脸色苍白,捧着一个长条形刀匣的双手,比他的脸色更苍白。
年轻人越过骡队,站在骡队的最前面。
“这些商队不知此事,放过他们,我给你完整的金错刀,否则,你得到的是两截死铁。”年轻人大声向对面喊道。
“不行!”对面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人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语气毫无商量余地,“太行山十七个寨子,有十二个寨子都从了我,那把刀,要不要,都无所谓了。我陈某人的规矩不能破。”
骡队的人似乎被飞来横祸吓坏了,往骡车靠了上去,几个胆大灵敏的,已经稍稍地从骡车上货箱边抽出刀剑来。
骡队里一个身材敦实的汉子,忽然从众人中挤了出来,一边向前走,一边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还伸手从脸颊上搓了搓,从脸上搓出一些又黄又黑的老腻,还把下巴的胡子也撕了下来,然后神奇地变成了那天邀请杨六郎喝酒的老头儿,只是下巴上的花白的胡子剃光了,感觉有些怪异。
对面挡路的队伍里,忽然几个人面面相觑,握刀剑的手不由紧张得青筋暴露。
那个身着锦衣的陈某人脸色忽然变了变,终于抬手抱拳,向老头拱了拱,嘴里说道:“属下见过风老爷子。”可脸上一点尊敬的态度都没有。
“刚才谁说不能放过我们的?”姓风的老头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陈某人不答话。
风老头冷起脸,接着道:“陈来,如果你刚才同意燕南飞的要求,放过骡队,今天我说不定能饶你一命。可惜你更加狠毒,连无辜的人都不放过。”
骡队的人忽然人手一把武器,气质全部变了,那种小商贩油滑和气小心谨慎的感觉不见,都变得阴冷暴戾无情嗜血。
风老头侧过半边身子,脸上再次泛起笑容。
“来来,我给介绍一下,这几位呢,是辽东十三鹰,后边的是长白山谢家两兄弟,最后面那一位高大的年轻人,是真的与我们无关。”
身着锦衣的陈来,脸色终于变得惨白,呆了半晌。风老头也不言语也不动作,就那样静静地看了陈来发呆。
陈来手上忽然有一个小小动作,风老头悠悠然道:“不要想着逃跑,因为你们的背后还有几个人,这几个身手不怎么样,但是他们半年前才从辽东的海青营退役出来。”
辽东有凶禽海东青,体积不大,却能擒捕天鹅。大颂辽东很多关镇,都是由呼延家镇守,呼延家训练的边关斥侯谍子,就名为海青鹞,与西北的毡衣骑斥齐名,而射箭和射弩的本事,更在毡衣骑斥之上。
陈来终于崩溃了。
“你是个聪明人,自以为脑瓜子好使,所以心里一定很不甘,就想知道为什么,对吧?!”风老头开始有一丝得意。
陈来点点头。
“你收买了我庄子里的管家,这事我偶然发现的。因为一个前半辈子滴酒不沾的人,却忽然在夏天喜欢起喝酒,这事挺蹊跷的。”
“骡队很奇怪是吧?朝庭抑武之后,辽东十三鹰个个一身本事却无用武之地,这十年来一直做着贩子在辽东和河南之间走商。”风老头话音刚落,后面十几位都一齐面带笑容不好意思地向陈来拱手致歉。
“十三鹰如果不是从辽东南来,我的管家又怎会这么笃定他们就是商队呢,后面那母子俩,纯粹是碰巧遇上的,正好更加能迷惹了你们。”
最后,风老头叹了一口气,话音冷得象刀子:“告诉你最后一个秘密,燕南飞不仅是燕七的儿子,也是我的亲外甥,我虽然不喜欢燕七,但你杀燕七一家,当中有一个就是我亲妹妹,这五年来,我一直忍着,就是让燕南飞长大了,练成刀法,好亲手杀了你。”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