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六郎一路北上,昼夜不舍。
反正就是一个天地之间独一份的阴物活死人,不饮不食,除了每日午时一个时辰的身心煎熬,其余时间都在赶路。虽然右边身子不便,比常人慢了不少,但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杨六郎的行程速度,反而比常人快了许多。
两朝边关,历来是风险地,也是发财地,有财发的地方,人们就会趋之若鹜,就会需要各种各类的消息,所以清绝楼包打听的生意就做到了辽东的边关,还做得红红火火。
做买卖的,每到年关,总是忙着结账收债。杨六郎把山东那笔买卖挣的银子,也不管多少,全部抵给了清绝楼的辽东分陀,就买一个叫做欧阳叔良的浪荡子在宁城的故事,和一个叫做欧阳宁城的年轻人的全部消息。
清绝楼的生意规矩,公私分明。
因为杨六提供的欧阳叔良的讯息还算具体,所以三天后,辽东分陀就派个年轻人,带着杨六郎偷偷越过关卡,又两天后的夜里,来到宁城一个清冷村庄里的一栋破败的大木屋前。
这里就是欧阳叔良在宁城所有故事的起点和终点,也是欧阳宁城的家。
清冷的夜,屋外的雪簌簌而下,屋子里的火塘的炭火虽然未烬,但屋里还是冷飕飕,一个目盲的老妪卷着一张毡被,在火塘边缩成一团,呼吸似有似无。
带路的年轻人讲,清绝楼找到这里的时候,名字叫做宝娥的独居老妪,已经几近灯枯油尽,清绝楼用十只羊的代价,让村里的人想方设法把老妪的命延续十天。
那个一脸不情愿的年轻人,抛下杨六郎,像逃命一样迅速远离了充满奇怪气息的屋子。
老妪的呼吸忽然急保沉重起来,卷着毡毯仍瘦弱得像一只病羊的身躯一起一伏。杨六郎毫不迟疑地跪在老妪的面前,轻轻地磕了个头,小心翼翼低声呼唤了一声:
“娘!”
没有任何药石比得上心中一线希望,对于一个濒死的人更有效果,也有任何一句言语,能比孩子的一句娘亲,更能激起久病缠身的老妪的求生欲望。
杨六郎在沙场上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这一招,有时很管用。
不见回应,又用北庭正话低声呼唤了一声:
“额娘!”
老妪深陷的眼眶里干瘪的眼皮动了动,终是徒劳无法撑开。然后艰难地从毯子里,伸出一干枯的手。
杨六郎赶紧伸出左手,轻轻握着这只干瘦如柴的手。
这只手,没有一丝温度,其实杨六郎的手也没有温度,但两只手攥在一起,老妪的全身颤抖,很快就平定下来。
杨六郎心底,也忽然升起一点暖意,全身上下,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感觉,就如少年时躺在春风料峭的田野里晒着日头。
杨六郎一手攥着老妪的手,一边躺下来伸着脚,把离身边远处的几片木柴勾过来,推进火塘里,火塘有了柴火补充,一会儿就重新燃起火苗。
老妪身体动了几下,似乎是努力挣扎要坐起来。杨六郎赶紧把她搀扶坐直。
老妪伸手向杨六郎,却又停住了。杨六郎又赶紧一声低唤:“额娘!”老妪擅巍巍的手,才又继续伸向杨六郎。
杨六郎这三声娘,没有丝毫生硬尴尬。杨老六的命是老伍长舍命换的,这三声娘,不亏,理所当然。也好在曾化妆摸入北庭境内多次,途经过许多地方,一口北庭正话,也有八九分腔调。
杨六郎摘下面具,握着老妪的手,贴在那片完整的左脸,轻轻固定,不使她能抽手乱摸。
屋外风雪正盛。
杨六郎把老妪搀扶着往火塘边挪了挪,让老妪靠着自已的左边身子,用左臂膀揽着老妪虽然隔着毡毯仍然单薄如纸的身体。
半夜无话,老妪不知何时才沉沉睡去,杨六郎保持着姿势不变。
大雪天,不知昏晓。
杨六郎终于从屋子里翻出了一些黄粟,找一个陶罐,拙笨地熬了一罐粥。
老妪平稳地睡着,虽然风烛残年,脸上沟壑纵横,但年轻时的面形和五官轮廓还是依稀可见,曾是个美丽的女子。
杨六郎心里叹了一声,老伍长好福气,就是狗日的不好好珍惜。否则,平时喝酒吹牛,怎么不提起婆娘孩子。
一个神智不是十分清醒的老妪,怎么会是心怀叵测做过斥侯谍子的杨六郎的对手呢,何况还加上几声让人方寸大乱的额娘,在大雪纷飞的三四天苦中作乐的光阴里,在矜持羞涩和咬牙切齿间,把许多旧日时光,都倾倒了出来。
那些幸福憧憬和辛酸煎熬,填了满满一屋子,让杨六郎无立足之地。
老妪宝娥那时还是宝娥小姐姐,尽管已经从大观楼里退了出来,但仍有许多王孙公子成日围着团团转。宝娥小姐姐却只对那个从南边来的身无分文的浪荡子欧阳叔良青眼有加。
宝娥带着欧阳叔良回去村子里,建了一座大木屋,以为此后今生,就像许多戏里所演的那样,男耕女织,举案齐眉,平静度过一辈子。
的确度过了三四年的幸福时光。那时欧阳叔良在刚开春冰雪未完全消融就笨手笨脚掘地耘田,修缮篱笆。夏天带着她去小沟渠里斛水捉鱼,夜晚就带着她去捉知了牛回来炒着吃。秋天一起去去村头油坊炒豆做豆饼炸油,举着大锤打楔子满身犍子肉的身子,总让人瞅了晚上睡不着。冬天第一场雪下来之前,欧阳叔良就劈好了整个冬天和来年春天要烧的木柴,大雪下来,两人就窝在屋子里哪也不去,一天就熬一大罐粥,饿了就吃,不分昼夜时辰,有时候,欧阳叔良消耗过多,一天就要吃二三罐粥还真嚷嚷肚子饿。
后来,不安分的欧阳叔良,开始隔三差五到周边的地方游荡,但每次时间不长,也按时回来,游必有方,按期而归。后来,游荡的地方越来越远,在外的时间越来越长,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宝娥以为儿子欧阳宁城的出生,就能拴住男人不安分的心。可惜,又只拴了三年。然后直到儿子十岁,欧阳叔良才再次回来,不知给儿子灌了什么迷魂药,四个月后,把儿子也一起拐跑了。此后,大约一年一次,都是儿子独自回来小住一两个月后,又离家远行。
一个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一个被丈夫嫌弃的女人,一个连儿子也不怎么愿意相守侍奉的女人,在自家男人离家的日子里,村子里的女人们总是在背后指指戳戳,而男人们遇见了总是以一种要生吞活剥的眼光来审示上下。到了后来,村子里的男人和女人都越来越肆无忌惮,养的羊不见了,田里的高梁莫名其妙倒下了,屋门上新出现的刀斧斩痕等等,直到一次,已经长得虎背熊腰的儿子回来,提着根木杆,连拆了村子里几户嚣张人家的房子,才没人敢做那些出格的事,但背后的各种恶意阴损,仍然层出不穷。
老妪的眼睛是去年瞎的。这些年来,不知生了多少气,流了多少泪,大约是伤了肝经,牵连着眼目越来越不好使。儿子欧阳宁城前年不回,去年也不回,更忍不住思念流泪,积郁伤肝,眼里的泪腺也枯竭了,眼球无水滋润,便如同拔出土地的禾苗,不瞎才怪呢。
过两天就该除夕过年了。南北对峙二千年,风俗人物,却越来越近。
村子里其他人家,都是忙忙碌碌,扫除、杀猪、和面、贴春联等,一派热闹的景象。
人们看见那栋已经好些年没有生气的大木屋,忽然生动了起来。
老妪宝娥家那个像熊瞎子一样高壮的儿子回来了,三年不见,身形似乎高大了一些,拎了一把大刀出了村口就斩树,拖回来劈了一大堆木板,连夜就把一间吱嘎作响的木屋修结实了,屋檐下还整整齐齐堆满了木柴,第二天,拿了银子,谁家杀猪,就跟人家买肉买面,给钱人家帮忙包成饺子,还找到村里私塾先生,扔出一锭银子换了一副大大的红纸春联和福字。
这种情景,好多年不见了,宝娥儿子看来挣了大钱,但人也没什么变化,还是那股冷冷淡淡,不拘言笑的性子,连砸银子的动作姿势,都没变。啧啧。
屋子里已经焕然一新,老妪精神很好,面前的碗里盛着热腾腾的饺子,一口咬开,香气扑鼻。
欧阳宁城,知道你再也回不来陪你老娘了。
老伍长,你这狗日的,独独这事,我还真瞧不上你。
还好,今年有我杨老六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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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波府杨家的除夕夜还是一样,杨珍珠在白茶园陪着老太太坐在火盆边守岁,一只壮实的黑猫绻在老太太脚边打着呼噜。
以前的除夕夜,两人都会念叨着西北那爷儿七个,老爷一年操劳了多少边事,头发胡须又白了不少吧,老大老二老三的胡子得该有多长怕是赶上他们爹了吧,老四白面书生的样子有没有变化,老五早就打不过老六了该服气了吧,老六会不会又犯了军规吃了军棍,不会临阵招了个番蛮婆姨吧。天波营里那三千人,今夜除夕,得又有谁都喝醉了呢。
今年两人唠来唠去,都是些别人的东家长西家短的芝麻绿豆事。
薛延春芽的宅院里,春联、窗花、门神,能贴的都贴上了,春芽和老嬷嬷两个,红袄红被红棉鞋,都跟新嫁娘一般了,厨房里的肉米面菜和饺子,样样都齐备着。可整个宅院就是冷冷清清,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
春芽坐在窗边,怔怔看着窗外大雪纷纷。
老嬷嬷心里长叹一声。
纵使是藏污纳垢的清绝楼,在除夕夜,还是关了门,在大厅里热热闹闹摆上八九桌,梁大先生还会和大家一起吃个年夜饭,一人发二两银子的红包,吃完饭后,还一起放鞭炮,就由那些未曾迎客的清倌人点炮,预示一年更始,生意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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