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把飞仙草庐两个执役弟子带回观星台,谢青鹤又亲自给带了回去。
上官时宜对他俩的事并非不知情, 谢青鹤既然做了决定, 上官时宜也没有多插言。听谢青鹤将事情说完,他只是叮嘱了一句:“既有了彼此珍惜的心思, 好好相处, 余生欢喜。”
谢青鹤没有说他对伏传的那点打算。
伏传得偿所愿, 走出偏执,想要寻找新的幸福, 他就让伏传搬出观星台。
若伏传一辈子执迷不悟, 非要跟他纠缠不休……只要伏传觉得幸福快乐,他也没什么好翻脸反口的。怎么过一辈子不是过?只当伏传是个不肯娶媳妇的孝顺儿子,一辈子不离家罢了。
临走时, 谢青鹤说了暂时不对外公开的打算。
上官时宜对此无可无不可, 说道:“本是你与他的私事。想公布就公布了, 不想公布也随你。”
在上官时宜的眼里, 压根儿就没有天下风闻什么事儿。我寒江剑派的掌门和掌门弟子结侣, 师兄弟男男相恋, 轮得到凡夫俗子指指点点?他这样目无余子的气焰, 打年轻时就□□裸地没遮掩过。
只要谢青鹤与伏传不坏了修行,断了寒江剑派的传承,其他的都不算事儿。
“还请师父赏两样宝物, 我拿回去给小师弟看, 他才好心安。”谢青鹤不客气地伸手。
上官时宜没好气地说:“我这里哪样好东西不被你搜罗了去?哪儿有那么多成双成对的宝物给你?”说着气咻咻地下榻, 走到书案前, “给你写个‘百年好合’?”
“那敢情好。”谢青鹤上前研墨。
写“百年好合”自然是不合适的。一来上官时宜这都活了二百岁了,谢青鹤的修为青出于蓝,伏传也紧随其后,二人至不济也能与师父比肩,肯定不止活百年。二来谢青鹤都说了不对外公开,他屋子里挂个“百年好合”,日后有人来串门怎么解释?说上官师父老糊涂了?
上官时宜将宣纸铺开,听着谢青鹤缓缓研墨的声音,沉默片刻,将笔提起。
——鹤栖圣临。
这四个字挂在观星台,外人只会认为上官时宜吹捧自家大弟子,给谢青鹤口头封圣,绝不会想到这个“圣”字指的是伏继圣。
恰好近年谢青鹤接连拿出两本外门修法,寒山上下对他都有“前抵诸圣”的议论。
可封圣此事非常特殊。要么修为绝高,肉身成圣。这基本上不必考虑了,自从寒江剑派创派祖师成圣之后,此后都不曾再有肉身成圣的传闻。另外一条就是盖棺定论,后世追赠。
谢青鹤如今好端端地活着,还是目前寒江剑派的掌门人。底下人再是议论纷纷,顶礼膜拜,他也不可能自己给自己封圣吧?谢青鹤本来也不在乎这类虚名。
上官时宜写出这四个字来,简直是神来一笔,也绝不可能仅是巧合。
想来封圣之事,在上官时宜心中已经想过许久了。
谢青鹤想也不想就要推辞:“师父跟前,弟子岂敢称圣?”
上官时宜找来自己的法印蘸红泥敲上,哼笑道:“你也算是运气好。当上了掌门,师父还活着。这事儿不让我来给你办,你是要等伏传活到七老八十长出胡须有了资历威望之后,再联络陈一味他们给你办?继任掌门封的圣,岂有前任封的圣有排面?”
谢青鹤被他说得笑了笑,还是推辞:“虚名而已,生前身后又有什么不同?”
“你如今盘算的那些事,若没有生前虚名撑着,真能那么顺利推行?”上官时宜突然来了一句。
他看似隐居飞仙草庐闭关不出,实则对谢青鹤的盘算了如指掌。
毕竟是多年师徒,彼此太过了解。
“先让外门弟子入道修行,调整修法之后,下一步,就是让江湖上与本门关系亲密的门派世家遴选优秀子弟,前来进修入道了吧?一步步往外推行。先使外门入道,再使武夫入道,最后让世间的农夫匠人书生兵卒……所有凡夫俗子都能入道。我可是说错了?”上官时宜问。
谢青鹤看着书案上浓墨渐渐干透的四个字,不说话,隐有默认之意。
他与上官时宜在治世观念上,一直都大相径庭。
上官时宜对人性非常悲观失望,也从来不认为世外之人能够与世俗人性对抗。
对于山下的战争、贫穷、贪腐、欺凌……上官时宜一直都是冷眼旁观的状态。他自己不去干涉,也不允许寒江剑派弟子去干涉。
谢青鹤修的是人间道,既然读过道德,也想创建一个“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美好世界。
很不幸的是,他才刚刚说了自己的想法,就被上官时宜大加嘲讽。
上官时宜同样用《道德》糊了谢青鹤一脸——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这就是人性。
人从生下来就没有公平可言,有人天生力强,有人天生体弱,有人天生聪慧,有人天生愚笨。力大聪明的人能力更强,很容易就能利用差遣体弱愚笨之人,再剥削这些弱者,使自己更加强大。
这就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根本。
从远古到现在,人类使用的农具越来越方便繁多,驯化的作物越来越丰富。
上官时宜给谢青鹤翻阅寒江剑派留存的史书,给他看历代农人的努力,匠人的智慧,再给他看历代百姓的下场。事实上,不管时代怎么变化,有了铁犁,有了牛,有了高产的种子……时至今日,还是会有各种饥荒,各种人相食,各种哭嚎无门,痛问苍天。
这一切,都是因为——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道德》读得多了,就能感觉到圣人著书时的绝望。
圣人没办法让所有人都变得一样聪明,只好希望统治者不教化民众,使聪明人浑浑噩噩,最好跟笨蛋一样笨。好么,这方案明显实现不了,聪明人不用教化照样聪明。圣人又只好去追求虚其心实其腹的统治,要聪明人不要那么虚荣,不要为了虚荣去欺负剥削笨蛋——这当然也不可能实现。
寒江剑派的史稿断断续续传记录了成千上万的历史。
史卷中的人类从穿着兽皮草裙、居住在树上,一直慢慢地努力,走到了衣锦绣食珍馐的今天。
然而,对于那些天生体弱又愚笨的人来说,他们的生活,从古至今也没有太多改变。
他们还是天天都在饥饿与绝望中挣扎,不知道死亡与明天哪一个先到。
智商和体能的碾压贯穿了整个人类先民的历史。家天下王朝的更迭,很大程度上也就是旧一代聪明人的后代逐渐变笨,新一代聪明人完成了与上位笨蛋的权力更替。体弱又愚蠢的人类,哪怕被强行放在皇位上,也会很快被聪明人所取代。
人但凡有贤愚之别,就有利用差遣,就有“损不足以奉有余”,就有贫者愈贫,富者愈富。
这是个完全无解的问题。
除非,能想办法把所有人都变得一样强壮,一样聪明。
——这又怎么可能呢?
上官时宜年轻时也曾雄心万丈济世安民,史书看得多了,慢慢就改变了想法。
谢青鹤始终认为,上官时宜常有一种“蠢货活该过得苦”的心态,很可能就是面对世情人性的贪婪无望之后,所产生的偏激想法。毕竟,与聪明人相交总是很愉快的,笨蛋既然是笨蛋,多半不会说话没什么见识还喜欢得罪人,相处得久了……大概也能消磨人想要扶贫济世的雄心壮志。
很遗憾的是,上官时宜的想法,也是寒江剑派历代祖师爷的想法。
所谓“不涉俗世”,不是心冷无情不想努力,实在是症结在根系之上,根本带不动。
谢青鹤也懂得这个道理。
只是道理归道理,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恻隐之心常有,他还是忍不住想努力试一试。
师徒二人理念不合许多年,如今谢青鹤才总算是找到了一条新的路子。
——他是不能让所有人都变得一样聪明。
但是,通过降低入道门槛,他可以让所有人都变得一样强壮有力。
而且,入道是一种非常微妙的状态。
人的智慧通常是天生的,少部分可以通过后天的教化和培养,唯独入道是个非常奇妙的修行,许多莽夫糙汉,不认得一个字,入道静定之后,常年修持功法,静而生慧。
按照谢青鹤的想法,则是普通人通过文字记录,学习前人的智慧。修士入定静修,则是通过感悟天地的方式,去学习天地自然的智慧。所以,他降低了入道的门槛,不止能使人强身健体、力大手巧,还可能给了无法读书认字学习前人智慧的底层百姓,另一条增长智慧的捷径。
至不济,入道之后,人人康健力强,也能不畏强|暴,不被走兽所食,不被山洪所溺吧?
上官时宜问道:“寒江法印呢?”
谢青鹤将手上剑环摘了下来,原本的剑环瞬间变成了法印的模样。
上官时宜将法印摩挲了一下,蘸上红泥,盖在刚刚写好的“鹤栖圣临”四个字上。
“拿着吧。”
他将法印擦干净,放在写好的那副字上,一起示意谢青鹤:“你当得起。”
谢青鹤知道上官时宜有多固执。师徒二人争了几十年,上官时宜从不妥协。但凡谢青鹤说要济世安民,守天下太平,上官时宜都会给他一个极其嘲讽的笑容。
“师父,您觉得我的法子可行么?”谢青鹤心里也没有底,无非是姑妄行之。
上官时宜笑道:“亘古未有之事,我岂能知道行与不行?不过,以我想来,人人身强力壮,耳聪目明,也不会比如今更坏吧?”
他看着谢青鹤的眼神非常骄傲:“早几十年前,为师也常常想,这辈子也算是做了无数大事。如今想来,此生此世最大的功劳,就是将你从山下背了回来。三生有幸,竟做了你谢青鹤的师父。”
谢青鹤自认担待不起,上官时宜已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这就是训勉了。
谢青鹤肃容下拜:“谨领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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