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参礼成之后, 谢青鹤自祖师殿步出, 立于紫气东来台上,说道:“列位掌门家主同道有礼。”
前来观礼的客人们围坐一圈, 普通弟子们则侍立身后,谢青鹤出来施礼说话,坐着的客人们也纷纷站起, 与谢青鹤叙礼互揖。一番礼让之后,宾客们重新坐下,谢青鹤才继续说话。
“近日寒山诸事繁杂, 家事倒不好说出来叨扰列位同道,今日谢某在此, 澄清一件江湖公案。”
“在此之前, 谢某要先说一说本派的掌门弟子承继之事。诸位前辈同道或许也知道,谢某自打拜入寒江剑派门墙之始, 恩师上官真人便指了谢某做下一任掌门, 授以掌门弟子之任。”
“十六年前,群魔再现。谢某因吞魔之故, 身患绝症, 自知不治。为传承宗门绝学, 自扈水宫抱回了一个天生剑骨的孩子, 将他带回寒山, 送入恩师门下, 这就是谢某的小师弟, 伏传。”
“这十六年来, 伏传小师弟修行勤恳,性极聪慧,不止深得恩师上官真人爱重,亦为本门上下所有弟子敬重。以其超凡脱俗之天资,谦逊谨慎之德行,肩负稳固传承之功,谢某亦念其恩德。”
伏传好端端地捧着法剑,站在谢青鹤的身边,怎么也想不到谢青鹤会说这么一番话。
他左右张望了一眼,陈一味连忙上前,接过了他手里的法剑。
伏传方才理正衣冠下拜,俯首道:“弟子不敢当。弟子仰赖恩师教诲,得内外门师兄弟襄扶,修行读书皆是本份,不敢称功劳。”
谢青鹤扶他起身,让他站在自己身边,众目睽睽之下,握着他的手。
“谢某近日旧患已除,修为将复,得恩师上官镇人抬爱,将寒江剑派掌门之位传于谢某。不止各位江湖同道好奇,寒山内部也有议论,不知此后寒江剑派传承归于何脉。今日当着内外门诸弟子、当着天下同道,谢某向寒江剑派列位祖师立誓,今生此世,不再收徒。”
“从此以后,寒江剑派再收内外门弟子,皆入伏传门下。”谢青鹤正式宣布。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伏传的手也在谢青鹤的手心里瑟缩了一下,谢青鹤回头,就看见伏传激动的双眼。
这小孩倒也没有假惺惺的装相。谢青鹤心里挺高兴。
他说不收徒,以后自然会全力扶持教养伏传,把自己的一切都留给伏传。伏传高兴才是正常反应。若是伏传故意露出惶恐推拒的虚伪姿态,那就不是谢青鹤喜欢的小师弟了。
伏传心里想的则是,大师兄说了把我当儿子,大师兄说话算数!
直等到场中的喧哗声渐渐小了,谢青鹤才继续说:“谢某再说去岁至今,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段公案。此事事发时,谢某尚在乡野隐居,不知内情不好妄言。好在此事来龙去脉皆有迹可循,谢某今日请来两位人证,说一说究竟,还请列位同道少坐片刻——”
他居然当场吩咐陈一味:“给各位客人们添茶送点心。”
好端端无比严肃的场合,寒江剑派的外门弟子居然真的早就准备好了茶点,这会儿行云流水地送上来。各派掌门长老爱喝的茶水不同,一一奉茶之下,居然各有口味,分毫不差。
上官时宜是个孤傲桀骜之人,平时就懒得招待客人,隐居二三十年更是从没请人上山。
年轻一辈的江湖人士几乎就没机会上来寒山,平时自己几个门派组个小联盟,还开点什么武林大会,搞得好像很牛批哄哄似的,这几日往寒山一坐,才知道什么是白道魁首、千年底蕴。
下边送茶送点心,谢青鹤也拉着伏传在台上坐下了。
再出场的就是时钦与鱼慕华。
认得时钦的是少数,好巧不巧的,鱼慕华是个真坏蛋,现场还真有跟他结过梁子的。
“谢掌门!此等恶人岂可为座上宾?!”林啸闻拍案而起,“此人二十一年前在文柯犯下灭门大案,劫财掠色,放火烧屋。我与他打了三天三夜,只恨我初出江湖人极蠢笨,竟被他装死逃走——二十一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找他!”
穿着鱼慕华皮囊的云朝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出,木着脸一言不发。
与他同来的时钦上前拱手,解释说:“还请稍安勿躁。”
白如意起身劝说:“大师兄自有道理。你且坐下喝杯茶。”
林啸闻与白如意本也是老友,当初在侠少盟时,林啸闻就只听白如意的话,这会儿年纪大了,都是带着后辈弟子出门的尊长了,他仍旧很给白如意面子,居然就真的坐了回去。
时钦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这会儿就不提自己是寒山弃徒了,说自己是寒江剑派弟子,在江湖游历时偶然遭遇了吞星教,于是决定潜伏调查。对于在新刘上官氏的经历,他说得不那么详细,主要提及了他在伏蔚扶立的新吞星教分坛的种种。
自从伏传捅了杨柳河祭坛的马蜂窝之后,江湖各派其实都多少知道吞星教的事情。然而,时钦口述的种种,其真实性,残忍性,荒谬性……都超乎了在场所有人那一知半解的想象。
一个以子嗣为祭品的邪教,居然瞒过了所有白道的耳目,悄无声息地存在了二千年!
云朝穿着鱼慕华的皮囊,负责给时钦所说的一切“认罪背锅”。时钦负责拉大纲,鱼慕华负责走支线,两人交替描述。间或还有紫竹山庄和几个当初所谓目睹灭门惨案的知情者出面,与他俩的证词互相印证——这就不是谢青鹤所安排的了,而是白如意调查之后,特意带上寒山的证人证词。
没有人怀疑这番话的真实性。
因为这一切是在谢青鹤的继任大典上说的,这就是用寒江剑派千年声望作保。
整个叙述花费了近两个时辰,饿得所有宾客啃了不少点心,喝了不少茶,来来回回去茅厕,整个现场搞得跟茶馆听戏似的。有小弟子急吼吼地去完茅厕,回来还要问自家师兄弟,刚才说啥了?!
一直拉拉杂杂弄到了中午,谢青鹤才出面收尾:“此事涉及许多受害者,寒江剑派会有外门弟子专司此事,凡杨柳河祭坛与随后灭门惨案之亲友,有疑惑不解之处,可与本门陈一味师弟亲询。”
总而言之,有事去找陈一味,再敢骚扰招惹伏传小师弟,寒江剑派就不客气了。
这时候所有人都饿得饥肠辘辘,谢青鹤客客气气地安排吃饭,只有林啸闻还盯着鱼慕华不放,待大多数宾客都去致安堂吃席之后,林啸闻上前问道:“谢掌门。”
白如意跟着走了过来:“大师兄。”
不等林啸闻多说,谢青鹤已承诺道:“过些日子交给你处置。”
轮到林啸闻与白如意都很惊讶。鱼慕华今天非常配合,一副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模样,他能来众人面前自证有罪,且背好大锅,按照常理而言,肯定是谢青鹤许诺给他什么——起码得饶他一命吧?否则,横竖都是一死,他为何要这么乖乖地作证?
哪晓得谢青鹤当着鱼慕华的面,就说要把他交给林啸闻处置,鱼慕华不会马上翻脸么?
鱼慕华还真就没有翻脸,木着脸站在一边,仿佛要倒霉的并不是他。
“先吃饭吧。下午是小师弟的入道礼,白师姐和林师兄可备好贺礼了?”谢青鹤与白如意开了个玩笑,引伏传与白如意、林啸闻相见。
今日替伏传澄清吞星教邪修害人一事,白如意联络诸多证人,也算是出了大力。
伏传前来施礼,说道:“今日多谢白师姐援手。”
白如意笑道:“都是自己人,正该如此。”她说自己人的时候,还冲谢青鹤眨眨眼。
谢青鹤也只是莞尔一笑。
伏传看在眼里略觉难受,面上丝毫不显,还得随着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跟在谢青鹤身边,招待两位远道而来的前辈入席。
这顿饭的主角自然是谢青鹤,堂上恭祝一杯之后,谢青鹤就一直服侍在上官时宜身边。
剩下伏传为首,带着内门李南风、陈一味,以及刚刚回山来的时钦,挨桌敬酒感谢。伏传排名最末,以他为首带着师兄们来招待客人,自然是承认他掌门弟子的身份,师兄们都得旁站一步。
六大门派的几位掌门都乐呵呵地与伏传说话,有宽慰他不必烦恼杨柳河之事的,也有祝贺他下午入道礼的。几位大掌门都这么说了话,余下诸门派世家更加不会不懂事,伏传端着酒喝得小脸绯红,陈一味拦都拦不住——他倒是想帮小师弟喝几杯,架不住小师弟自己酒到杯干。
偏偏伏传已经入道,根本就喝不醉,只挂着一张粉脸,浑身酒气,冲谁都是乖笑。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都看在眼里。
“这时候倒稳不住了。”上官时宜不大喜欢。不管会不会喝醉,下午还有入道礼,伏传就不该喝这么多酒。何况陈一味与时钦都尽力在拦了,这孩子居然不听劝。
谢青鹤弯腰替上官时宜布菜,笑道:“小孩子么,人来疯,长大了就好了。”
上官时宜就不说话了。
宴席吃完了,寒江剑派就近安排了茶歇,半个峰头布置着茶帘帷幕,供客人坐卧休息,可以煮茶下棋,也能聚坐聊天,还有各种小玩具,供客人消遣玩耍。外门弟子游走各处,负责伺候茶水,供应客人们的需要。
陈一味喝了两碗解酒茶,又带着人马不停蹄地去祖师殿,布置下午入道礼要用的东西。
谢青鹤服侍上官时宜在茶寮里歇下,出来就看见伏传坐在石墩上发呆。
“找个地方换身衣裳躺一会儿?”谢青鹤上前关心。他知道伏传昨夜太过“激动”,一夜没合眼。现在又折腾了大半天,只怕是困倦了。
伏传转头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我这就去。”
谢青鹤莫名觉得他情绪古怪,难道是喝多了?已经入道的体格,应该是喝不醉的吧?
伏传才走出去两步,晏少英与颜宝儿、花清就找了过来,几个少年叽叽喳喳围拢在伏传身边,说着年轻人才有的小话。看着伏传蔫蔫的神色褪去,打起精神跟他的朋友们说话,谢青鹤又放下心来。
晏少英说:“白师姐说,她与你们家大师兄商量好了,叫我们在寒山多待几日,可以去你们家知宝洞的第一间里挑秘本看!你家大师兄真好!”
花清笑声清脆:“那咱们就可以在一起多玩几日啦。你可以带我们去寒江边上看魔物啦!”
颜宝儿则比较关心伏传的入道礼:“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啊?中午喝了好多酒。”
伏传忍不住问:“白师姐也留下来么?”
晏少英奇怪地反问:“白师姐为什么要留下来啊?她很忙的。而且,你们家知宝洞的第一间,白师姐早就进去过了。她跟你们大师兄是什么关系啊?你不知道么?”
伏传再抓心挠肺也不可能真讨论大师兄与白如意的婚事,跟他们聊了两句,借口要去换洗准备,闷着头独自离开。
他已经有些明白自己的心思了。
他想要独占大师兄,不让任何人分享。
但,这是不对的。他也没有任何立场去要求大师兄,不许大师兄与白如意联姻。
大师兄对你还不够好么?今日当着所有人的面,稳固了你立身处世的根本,又许诺此后寒山弟子皆归你的门下,他对你这么掏心掏肺,不带半点私欲,你还想要怎么样?白师姐对你不好么?今日难道不是她带来证人证词,与大师兄一起佐证你的清白,洗清你的污名?
你也不能因为别人对你好,就得寸进尺,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开口,一定要得到手吧?
伏传,你要懂事,听话,知足,做个乖乖的小师弟。
他低头靠在一棵桃树上,默默流了两行泪,再睁眼起身时,情绪已恢复了正常。
没多会儿,时钦就找了过来,带着他去洗漱更衣,换上了素服。
入道礼说是在祖师殿举行,位置其实和上午的继任大典并不一致。行礼现场布置在紫气东来台,悬挂在周围的神仙旗也已经摘了一半,掌门法座被送回了内殿原位,紫色地衣换作了赤红色。
倒是底下宾客们的坐席没有变动,茶歇后的客人们懒懒散散地回来坐下,相比起上午的端庄肃穆,下午的入道礼就显得轻松宽和了许多,年轻弟子们也开始打闹嬉笑。
正式行礼时,日头都不怎么炙热了,渐渐西斜。
谢青鹤亲自主持了伏传的入道礼,要为伏传加冠赐服。
这会儿伏传就穿着一身素衣,长发束起小髻,身上半点挂饰也没有,看上去越发显小。
伏传朝他跪拜施礼,他便赐服。
时钦捧着新作的道袍,李南风与陈一味左右服侍,替伏传穿戴整齐。
伏传再拜。
谢青鹤亲自加冠。
这小孩的头发是梳习惯的,头上的毛喜欢往哪个方向偏,谢青鹤都一清二楚。这会儿将小冠戴在那梳得饱满紧实的发髻上,轻轻上簪,想起小师弟也到了戴冠的年纪,也有一丝欣慰。
看着小师弟发髻光洁漂亮、戴着小冠的模样,谢青鹤退后一步。
伏传三拜。
“今日小师弟入道大喜,我遵师命,为小师弟赠号,”谢青鹤看着伏传的脸,“继圣。”
继圣!
好大的口气!
在场观礼的宾客又被震了一回。
上官时宜替伏传取名为“传”,是指望他为宗门传继绝学,只希望能传承下去就行了。
哪晓得谢青鹤这么生猛,赠了个道号叫继圣。传是因,圣是果。伏传这才多大的年纪,就敢盖棺定论,打包票说他一定能成就圣贤功业了?寒江剑派历代祖师在上,又有几位堪称圣贤?
而且,继圣。继了谁的圣号?谢青鹤口口声声说伏传是他指定的继承人,只怕也有自夸之嫌。
我是圣。
我小师弟是继圣。
又或者说,他恭维的是上官时宜?师父是圣,伏传是继圣?
上官时宜坐在旁边,端起茶杯,默默地喝了一口茶,心里有点后悔。他觉得这名字没起对,当初他就不该给谢青鹤起名叫青鹤,应该叫谢继圣才对。这个逼没装到,叫谢青鹤捡了个大便宜。
在场所有人受到的震撼,都不如伏传本人强烈。
礼乃人之范,身在入道礼中,一举一动都有着强烈的使命感和仪式感,知觉感观被放大了无数。
他对谢青鹤心怀崇敬感恩。得大师兄赐服加冠,每一个头磕下去都是真心实意。这会儿跪在大师兄面前,认认真真地聆听着大师兄的赠号,还想着昨夜大师兄的叮嘱。
大师兄说,我赠你的道号,是祝愿,是恭贺,是对你的肯定。不是要求。
这让伏传已经做好了极大的心理准备,紧张又期盼地迎接着属于自己的新名字。
哪晓得轰隆一声,还是被炸了个外焦里嫩。
——继圣!
伏传一口气咽下去,差点上不来。
这就是大师兄对我的期望吗?大师兄对我如此爱重么?他觉得我有那么那么好么?
这几乎没有悬念。若伏传资质心性稍差一丁点儿,谢青鹤都不可能赠他这么一个道号。这名字是能压死人的。德不配位必遭灾殃。只能是因为谢青鹤真的觉得他配得起,他配得上,才会如此赠号。
所以。
伏传原本混杂不堪的思绪瞬间清空。
继圣。
既得此赠号,必不负所望。此道此德,躬行一生。
我要做一个配得上大师兄所赐道号的人。
伏传肃容俯身,额头轻触地面:“谢大师兄赠号。从此以后,我名继圣。”
所以,那些对大师兄不堪无耻的占有欲,也必须……
一一根除,再不能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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