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七之后, 束寒云的丧仪还在继续, 剑山亭却已经不再是寒江剑派的社交重心。
越来越多的世家名门赶到寒山,盖因谢青鹤的继任大典近在眼前。嘉宾馆里的客人们越来越多, 掌门、长老与核心弟子们大多数都接到了邀请, 由上官时宜或是谢青鹤专门招待, 今晨乌龙潭垂钓,傍晚飞鱼岩赏景, 祖师殿附近的丧布已经摘了下来,开始张灯结彩。
寒山各处名胜古迹更是布满了前往凭吊古今、游览瞻仰的年轻一辈,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伏传还老老实实地守在剑山亭, 被陈一味拉扯出去, 说道:“明日就是大师兄的继任大典,你的入道礼也就安排在下午, 你还在这里守着做什么?”
“我不是得看着二师兄的长明灯么?”伏传心里满不是滋味。
他自然知道束寒云没有真的死去,可是,外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啊!二师兄的尸体还停在剑山亭,外边那群人连上香都懒得来了,天天在山上山下到处乱窜,今天还有虚合庄的两个小弟子,一头扎进乌龙潭说要去捉鱼, 差点淹死在里边, 唬得寒江剑派派了几十个弟子去水里摸人……
陈一味问道:“我会让人在这儿看着。头七已经过了, 死人总得给活人让道。”
伏传回头看了冷清清的灵堂一眼, 也知道陈一味说的是正理。
若是单为束寒云的丧事, 不可能将六大名门的掌门人齐聚于此,他们本也不是为了束寒云才来寒山。丧事喜事安排得这么密集,也是因为不可能将各路大佬绊在寒山耽误太久——都是一方大佬,带上长老们倾巢而出,难道还能在寒山住上三五个月么?
眼见着外门执事胡磊、赵浩然过来接手剑山亭的丧仪安排,伏传也略微安心。
胡磊和赵浩然都是外门极有实权的精英弟子,他俩直接来剑山亭轮班看守,至少陈一味并没有刻意慢待束寒云的丧礼。
“那我如今要做什么?”伏传也很茫然。他这些天都负责丧仪,继任大典和入道礼都没操心。
陈一味拉着他往外走:“你要做的事多了。好在都不用你自己。你只要出个人就行。”
时钦提醒道:“小师兄已经搬到观星台了。”
“知道。我让人去观星台等着了,恰好大师兄也要试一试明天穿的道袍。”陈一味特别和蔼。
他对时钦的态度,甚至有一点笼络的意思。
燕不切与时钦下山的时候,陈一味年纪也小,根本不认识他。
只知道师父曾想将他收入内门,这人还很得大师兄看重,被安排在小师弟身边听差。
若是李南风还屹立不倒,对于突然出现的时钦,陈一味可能还会生起一些危机感。如今李南风被禁足檀香小筑,且眼看着就要被发配到龙城去——对寒江剑派来说,去龙城就等于彻底远离核心,门内大事都插不上手了——李南风倒了,陈一味顿时陷入了独自掌管外门的处境。
更深层次的担心不必说,目前还未到那个时候。光是这忙不完的破事就把陈一味弄崩溃了。
若这时候能有个人出来分权……那是分权吗?分明是救命啊!
陈一味恨不得把手里的活儿扔出大半给时钦。
奈何时钦更是个谨慎自持充耳不闻的性子,这几天只跟在伏传身边,对别的事丝毫不感兴趣。伏传身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忙碌,陈一味试探了几次,想要把时钦“借”走一时半会,愣是借不走!
伏传几人回到观星台时,谢青鹤也不在家,陪着几位掌门在半山桃李喝茶。
伏传看了看天色,中午才招待吃了饭,半下午的也不让歇口气,还要去喝茶?真当我大师兄是铁打的啊!
“大师兄这些年都在隐居,几位掌门也都挺想念他吧。”陈一味说得含糊。
伏传站在门廊前,看着远处群山与苍茫寒江,短短数日之间,感触特别多。
人情冷暖,不外如是。
这几日六大掌门都来齐了,上官时宜招待接风宴是例行礼数,并不会每天三顿饭都陪着。
往日上官时宜隐居飞仙草庐,这群人来拜山都是求着要多见一面,能在飞仙草庐里喝一杯茶都是极大的荣耀。如今帖子都飞来了观星台,不管是号称一流宗门的六大掌门,还是其他二三线的家主掌门,都想来观星台拜望,和谢青鹤多亲香亲香。
上官时宜还没有正式退位,谢青鹤到明天才继任掌门,整个寒山的氛围就已经彻底不同了。
陈一味安排了人给伏传刮脸、修指甲,试穿道袍,自己又匆匆忙忙地离开。
伏传穿上道袍,看着镜中的自己,心中也充满了期待。
不知道师父会赐我一个什么样的道号呢?大师兄叫青鹤,我叫白鹤也可以呀!虽说二师兄三师兄小师兄的道号都不与鹤沾边……但,我跟大师兄都是嫡传的掌门弟子,大鹤小鹤一窝子鹤,也挺好的吧……
“时钦师兄,你说,师父会不会让我跟大师兄排个字辈什么的?”伏传忍不住问。
时钦笑了笑,说:“我好像听大师兄说,掌门真人让大师兄赠你一个道号。因为你的名字就是掌门真人起的,道号就让给大师兄了。”
伏传顿时更加期待了:“真的吗?大师兄给我道号?”
试好道袍之后,又有外门弟子来请:“请小师兄往祖师殿,将明日继任大典演练一遍。”
伏传奇怪道:“继任大典?”
“是。大师兄请小师兄担任执剑人,明日是要小师兄全程捧剑随侍。”外门弟子解释道。
伏传一个翻身就从木廊上跃了出去,翻身的同时顺手拎起了自己的木屐,一边往前走,一边蹬上木屐,催促道:“快走快走!怎么这时候才告诉我?”
外门弟子答道:“大师兄说,小师兄聪明记性好,临时走一遍就是了,不必多麻烦。”
伏传已经啪嗒啪嗒走得远了,不住催促:“你走快点。”
※
谢青鹤回到观星台时,已经是半夜。
一整天都在饮宴喝茶聊天,午饭、晚饭是安排好的宴席,嘉宾馆的客人都要招待好。其余时候则是各种穿插来联络感情的小茶叙。
上官时宜突然宣布退位,整个江湖白道都被震惊了,且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早在十六年前,整个江湖就在等着上官时宜陨落。哪晓得上官时宜非但没有衰朽速亡,反而越活越硬朗,看上去完全突破了三个甲子的寿数。这下子谁都不知道他还能活上多久。
——就如距离寒山最近的小河庄。
早在二十年前,小河庄就觉得上官时宜要死了,暗搓搓地心生妄念,趁着天灾贱买良田。
是谢青鹤下山走了一趟,小河庄才收敛了许多,老老实实善待佃农,不敢大肆欺压。饶是如此,上官时宜下山除魔时路过小河庄,得知此事之后,也往小河庄煞了一道枪痕,吓得二庄主陆鹏连忙携礼上寒山磕头赔罪。
八年前,小河庄的大庄主陆骁死了。三年前,二庄主陆鹏也死了。
如今小河庄的主事庄主是陆骁的儿子陆百善。曾经算计着上官时宜陨落之日的老一辈都死光了,上官时宜这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么?
上官时宜老而弥坚,身为掌门弟子的伏传又太过年轻稚嫩,江湖中人总觉得传位之事,起码还得十年二十年吧?当初上官时宜接任掌门之位,也在近四十岁的时候。
哪晓得消失多年的谢青鹤突然出现了!
这些年谢青鹤完全处于销声匿迹的状态,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换句话说,也没人了解他的近况,没人知道十六年过去了,这位曾经意气风发、恣意行侠的寒江剑派大弟子,性情是否发生了改变,心思是否有了变异——在他的领导下,寒江剑派会改变么?
这不单纯是来观礼朝贺送礼物的事情,也不是什么聚众饮宴的狂欢。
比如上官时宜从来不管世俗事,各派暗中与黑道绿林有了默契,弄些养寇自重的把戏,让各路富商乃至于官府,不得不向自家门派求援求庇护,以此抬高身价、赚取酬劳之事,寒江剑派也不管。
谢青鹤对此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若说一刀切要所有白道都白得纯净,那自然是不可能。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谢青鹤的意思是,以后寒江剑派会定期派外门弟子行走江湖。
干什么?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与紫竹山庄的白仙子也有了默契,紫竹山庄会派遣年轻一辈的弟子,与寒江剑派一起行走江湖,嘴上说是对年轻弟子的历练,暗地里谁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寒江剑派的年轻弟子那杀伤力比得上普通门派的长老级人物了!岂不是猛虎出笼?!
而且,派一堆年轻弟子出门“行侠仗义”,简直跟朝廷钦差没什么两样。
各门各派都在趁机摸谢青鹤的路数,谢青鹤也完全没有遮掩,大大方方地露出了真面目:对,以前我都是装的,我师父在位的时候,我肯定听他的话。现在我当了掌门,规矩不一样了。
外边的事处理好了,谢青鹤还记得关心家里的小师弟。
这时候观星台还没歇下,廊轩上点满了灯,伏传正捧着一把剑,让云朝和时钦陪着他演练。
时钦脸上挂着一张纸,上书“师父”二字,坐在廊轩尽头。云朝脸上则是一张画得惟妙惟肖的头像,正是谢青鹤的模样。伏传亦步亦趋跟在云朝身边,态度十分认真。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呢?”谢青鹤问道。
伏传太过专心,这时候才发现谢青鹤回来了,不好意思地说:“我才知道明天要给大师兄做执剑人。祖师殿那边已经铺好了地衣,还有师兄们在打扫,我就回来演练一番……”
谢青鹤对此不甚看重,说:“也不必太刻板,传承重其实,虚礼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他把云朝脸上的纸皮摘了下来,发现把自己画得还挺好看,不禁一笑:“谁画的?”
“我呀。”伏传将那纸皮放在手里,又看了好几眼,“大师兄的容姿风仪是上苍所绘,我的笔墨不及天生万一。”
“小马屁精。”谢青鹤对时钦点点头,示意他与云朝自便,顺手把伏传带了回去,“休息了。”
伏传一溜小跑地跟着他,问道:“大师兄,你打算给我起个什么道号?”
谢青鹤被问得一愣,反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道号?”
伏传的屋子只有卧室与书房两间,洗漱梳洗还得共用谢青鹤这边的厨房热水,二人先进了起居室,伏传先一步进门把灯点好,整理出坐榻让谢青鹤休息。闻着谢青鹤身上还有些酒气,伏传把准备好的解酒茶端来,说:“我先给大师兄准备洗澡的热水。”
谢青鹤倚在榻上休息。
清闲了十多年,这几天老有无数人在耳边说话,闲下来耳朵都是嗡嗡的。
“小师弟,可否为我舀……”
话没说完,伏传已经端着洗脚盆出来了,嘿嘿笑道:“先泡脚么。来啦。”
谢青鹤简直老怀安慰。小师弟这么孝顺懂事,不枉费老父亲费尽心思帮他寻找联姻对象。将脚泡进温热的水盆里,伏传就坐在脚踏上,时不时帮他揉一下小腿肚子。谢青鹤就告诉他:“我与紫竹山庄的白仙子说好了,以后每年定好日子,安排些年轻弟子下山历练……”
换句话说,让伏传带着紫竹山庄的小朋友们,公费游玩培养感情去。
伏传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谢青鹤很意外:“不想跟小朋友们出去玩么?”
说是让伏传出去玩,可谢青鹤又确实有整肃白道的想法在里边,是个一举两得的安排。光是外门弟子在外当“钦差”,哪有伏传下山行走有震慑力?伏传当了十六年掌门弟子,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不是的。大师兄安排我下山,我自然领命。”伏传不想下山,只是“遵命行事”。
这态度明显不对。若是旁人,谢青鹤或许就不问了,但,伏传不一样。
“真的是和小朋友吵架了么?”谢青鹤安慰他,“也不独是紫竹山庄。以后其他五大派或是苏家、安家,其他一些名门世家,应该都会派出年青一代的弟子随行。也不必都凑在一起么,肯定是玩得好的凑在一起,再各自行事。”
谢青鹤替伏传考虑得特别深远:“可以多交朋友。只要性情相投,出身门第都不是问题。”
——不喜欢紫竹山庄的小朋友,还有盘谷山庄,云荒门下……江湖大着呢。
伏传不想让大师兄操心,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谢青鹤见他坐在脚踏上,伸手玩盆子里的水,看上去蔫蔫儿的。自从那日从嘉宾馆回来,这孩子就是这样了。一时欢喜,一时落寞,好像多了许多心事。偏偏又不肯告诉自己。
“是不是觉得大师兄要做掌门了,许多事就不能跟大师兄说了?”谢青鹤问。
伏传摇头:“没有。我没事啊。”
谢青鹤也不能强迫他开口,只好岔开话题,问道:“适才说道号的事情。你自己有什么想法么?你若是自己有喜欢的道号,或是以此明志,现在就告诉我。明日入道礼才好安排。”
伏传背靠着坐榻,说:“我就是想知道大师兄会给我什么样的道号。师父给大师兄赐号青鹤,是希望大师兄如青鹤一般飞升云上,那是师父对大师兄的嘉许。我想知道……大师兄对我,是有什么样的想法呢?我……”
他说着也有些不好意思,“我有点幼稚的小想法,现在不好意思说,明日再告诉大师兄。”
谢青鹤摸摸他的脑袋,说道:“我对你,也有期许。你要知道,我赠你的道号,是祝愿,是恭贺,是对你的肯定。不是要求。要记住,不是要求。”
伏传反而被他弄得紧张了起来:“啊?哦,好,我记住了。但是……到底是什么?”
谢青鹤想了想,说:“真要现在知道?”
伏传小心翼翼地问:“好不好听?像不像大师兄的道号一样神仙?”
这倒是把谢青鹤问倒了,正想直接告诉他算了,伏传马上摇手:“不要说啊!明天再告诉我吧!我觉得还是有点期盼和惊喜比较好!”
把谢青鹤噎了个哭笑不得:“到底想不想知道?”
“不想!”
※
这是木屋盖好之后,伏传第一次住进来。
屋子是大师兄亲手盖的,床铺倒是自己的,从旧居搬了来,铺褥也是旧的,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大师兄常用的熏香味道,就好像睡在大师兄的屋子里一样……
伏传裹着被子翻来翻去,怎么都睡不着。
他打听过了,谢青鹤这两天并没有和白如意黏在一起,也可能是要见的人太多,太忙了?联姻这事儿还没弄出个名堂,又收到命令,以后都要下山去历练……跟上回一样,出去就是三五个月。
伏传不是不喜欢晏少英,也不是不想跟颜宝儿、花清一起玩,就是不想离大师兄太远。
如果能带着大师兄一起……
伏传现在还挺怀念从前的日子。哪怕只有一辆马车,睡得不宽敞,路上只能吃面糊,经常餐风露宿……但是,跟大师兄在一起,好像最无趣的事情都很有意思。
可是,大师兄马上就是掌门人了,怎么可能跟从前一样,跟他一起赶着马车到处跑?
就是这样的。
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各种莫名其妙的别离。
伏传叹了口气。
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脑子里噼里啪啦作响。
——我为什么总想跟着大师兄?为什么不想跟大师兄分开?
明明当初告别恩师,下山去调查身世与母仇,对山上的一切,对山上的任何人,都没有半点眷念。现在为什么总是觉得恐惧,一想到要和大师兄分开,就觉得很难受?
我……这是……怎么了?
※
伏传一夜未眠。
次日寅时,陈一味来拍门,看见小师弟肿起的眼睛,掏出两个煮鸡蛋:“喏!”
伏传先用冷水搓了把脸,再拿着鸡蛋滚了眼睛,陈一味已经很不怕死地去敲谢青鹤的房门。谢青鹤出门时穿戴整齐,一身素衣,梳着素髻。陈一味把带来的道袍展开,服侍谢青鹤穿上。
“大师兄你小心些,这料子容易皱,你待会儿要坐就去别室休息,先把袍子脱下来再坐!”陈一味忍不住叮嘱。
伏传顿时露出同情之色,这衣裳好看归好看,可惜是衣服穿人,不是人穿衣服。
谢青鹤瞥了伏传一眼。
伏传马上醒悟过来。谢青鹤如今穿的是掌门弟子的道袍,料子易皱,本就是故意为之。因为掌门弟子这个身份就是战战兢兢不得安闲,起居坐卧都得对得起这身衣裳——不小心就会坏事。
谢青鹤只在今天穿上半天,继任大典上就会脱去这件衣裳,换上掌门真人的法袍。
可他这个掌门弟子在入道礼之后,才会正儿八经的记入宗谱,正式走马上任。
如今寒山上下已经有传言了。
掌门当初当了三十多年掌门弟子,继任掌门之位。大师兄也当了三十多年掌门弟子,继任掌门之位。唯独咱们小师弟倒霉啊,他这个掌门弟子,只怕要当上二百年!
换言之,接下来的日子里,一旦寒江剑派有重要场合、重大典礼,伏传都得穿谢青鹤今天这身坐都不能坐、走路都得担心料子皱了的衣裳……到底应该谁同情谁啊?
谢青鹤今日的麻烦只在这身易皱的衣裳,伏传就不一样了,他今天要换四套衣裳。
出门的时候穿一套常服,到祖师殿做执剑人时要换法袍,下午入道礼也要穿素服,入道礼的仪式上又大师兄赐服,换上新的道袍……为此陈一味安排了人专门看管他的衣裳伺候更衣,谢青鹤仍然指名要时钦负责一切,绝对不许出错。
这问题上,谢青鹤显得有些双标。他自己的继任大典,他说传承重其实,礼数是做给外人看的。到了伏传的入道礼,他就要求万分谨慎,绝对不许出任何差错。
伏传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中非常感动。
道理很简单。
以谢青鹤的身份地位,就算继任大典出了差错,也没人敢嘲笑他,更不会有损他的威严。
伏传就不一样了。他还是个年轻没有实绩的孩子,身份地位,乃至于江湖同道给予的敬重,全都来自于师门恩庇。一旦他的入道礼出了差错,就代表寒江剑派对他或有怠慢,会直接影响他的声望。
伏传自然有属于自己的骄傲与底气,可是,大师兄看重自己,爱护自己,为何不感动接受呢?
从前伏传从“掌门弟子”的身份上得到的,多半都是责任、压力与枷锁,唯独在谢青鹤回归寒山之后,他才真正感觉到了做掌门弟子是怎样一种优越的滋味。
“大师兄。”
“嗯?”
“恭喜大师兄。”
谢青鹤微微一笑:“也恭喜你。”
到时候赶到祖师殿时,诸弟子与宾客都已经陆续到齐。伏传去换衣裳准备做执剑人。
谢青鹤则穿着那身容易皱的掌门弟子道袍,去别室拜见上官时宜。上官时宜戴着紫金冠,身披传承了数千年的掌门法袍,难得端端正正地坐在法座上。谢青鹤在堂前跪下,冲上官时宜一笑。
“这时候你也嬉皮笑脸!”上官时宜斥责一句。
“恭喜师父,得此佳徒。传承宗门,不负列位祖师重托。”谢青鹤指了指自己。
上官时宜掌不住也笑了起来,虚扶谢青鹤起身:“快起来吧。”
“祖师殿叫人围观的仪式都是虚头巴脑。你我师徒之间的传承才是正经。”上官时宜看着站在身边的谢青鹤,眼底充满了欣慰与骄傲,“早些年你的修为就已青出于蓝,倒不是说修为超越为师不是什么大成就,只是,相较于你此后的功绩,修为倒是最不重要的了。”
谢青鹤笑一笑正要谦虚,上官时宜举手阻止他,说:“你在龙城做了什么,外人知道的少,纵然知道了,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多大的功绩。寒江剑派创派之始,就在为魔患奔忙牺牲,历代祖师,列位先人前辈,死魔者不知凡几!我原本以为自己没命看见魔患清除、天下澄净的一天,你做到了。”
“你说,恭喜为师,得此佳徒,不负列位祖师重托。是该恭喜为师!”
上官时宜摘下悬于腰间的小印,亲自佩在谢青鹤身上。
“宗门传承,天下苍生,师父都交给你了。”
他摸摸谢青鹤的脑袋,真情实意地道了谢:“青鹤吾徒,从此以后,辛苦你了。”
寒江印挂在腰间的瞬间,谢青鹤就感觉到自己的玄池与空间发生了一种极其古怪的异变,玄池在疯狂地扩张,空间似乎又要升级?玄池、空间与寒江印,三者之间似乎发生了极其古怪的联系。
这过程仿佛极其漫长,实则非常短暂。谢青鹤打了个幌子,一切都结束了。
啪嗒一声。
寒江印竟然裂了。
上官时宜整个人都呆滞了。这可是……传承了几千年的……掌门法印啊!
裂了?
下一瞬间。
裂开的法印中飞出一道清灵的剑光,绕着谢青鹤伸缩飞舞,谢青鹤微微皱眉,那道剑光瞬间雌伏,倏地飞入谢青鹤指间,化作一道指环。
“法印化形……你这是……修炼了什么法门?”上官时宜吃惊地问。
谢青鹤心说,法印变个剑环有什么稀奇?我空间里还有个变成肥嘟嘟小女娃的九转文澜印呢。面上露出个憨厚的笑容,说:“可能是列位祖师太过高兴,显灵赐了弟子一件法宝吧。”
上官时宜:“……”
老子信了你的邪!
别室里的传承出了异变,导致上官时宜与谢青鹤出门时,前来观礼的宾客都很惊讶。
众所周知,寒江剑派有几件豪横的传承礼器,贵重之处,就在于它有数千年的历史。
首当其冲的一件,就是寒江印。这枚法印相传是掌控寒江剑派护山大阵的法宝,小小一枚,妙用无穷。这么多年以来,它也代表了寒江剑派的权威,任何由寒江剑派发往天下各派的函件,一旦加盖了寒江印,就是必须执行的铁律——否则,寒江剑派自会来找你“讲道理”。
师徒二人从室内出来,上官时宜身上没带着寒江印,谢青鹤也没带着寒江印。
寒江印哪儿去了?
观礼宾客心里疑惑,倒也没有议论。
寒江剑派最近一次继任大典是在一百多年前,目前前来观礼的宾客,没一个亲眼见过上一次的继任大典,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流程。说不定待会儿就捧上来了呢?那旁边的小弟子捧着的是法剑吧?
只有陈一味和负责大典流程外门执事快崩溃了。
陈一味怒问:“今日谁去伺候师父起身?怎么没把印带来!齐欣然呢?他腿脚快,马上去飞仙草庐取来!”
负责照管上官时宜大典事宜的外门弟子也快哭了:“陈师兄,我绝对给掌门真人佩上法印了。早上掌门真人还亲自问过,就佩在腰间!”
就在此时。
法磬响了三声。
众人只看见谢青鹤手里飞出一道剑光,绕着祖师殿外飞行一圈,先上云霄,再掠寒江,不单观礼宾客引颈争看,连守在一边的寒江弟子都个个惊讶无比,议论纷纷。
“不是大师兄的剑气。这是什么?!”
“紫气洋洋,祥瑞之光。”
“大师兄威武!”
……
剑光绕场一周之后,飞回谢青鹤指间。
众人依稀看见一枚法印的模样,再仔细一看,谢青鹤左手中指之上,多了一枚指环。
盘谷山庄庄主周颍轻声惊呼:“法器化形。这是寒江剑派也断绝了千余年的传承……”
谢青鹤方才转过身来,微微颔首。
他这一番动作是在向天下交代寒江印的去处,也自然收到了不同寻常的震慑效果。
三平道人与长传山居掌门吴冲庆对谢青鹤改弦更张、不再遵行上官时宜的陈规旧律之事颇有微词,私底下有心串联,彼此都保持着默契,打算下山之后详谈。
这会儿见了谢青鹤展露武力,三平道人就不再往长传山居那边张望了。
——原本以为上官老头儿就是个不世出的狠人了,他徒弟比他还狠!算逑,莫搞事情了。
整个继任大典都照着古礼一板一眼地进行。当事人上官时宜与谢青鹤都很放松,如他们所知,重要的传承在屋内,是不给外人观看的。做给外人看的一切,无非是个热闹罢了。
乐班在吹吹打打,控制着整个大典的流程。
该下拜就下拜,该给东西给东西,该接东西接东西……
谢青鹤还有闲情雅致留心跟在身边的伏传。小师弟特别虔诚认真,嘴里念念有词。
他仔细听了一下,伏传在数数。
数步数。
……还真是一步都不肯错。
伏传担任的执剑人,其作用就是跟在掌门弟子身边,帮着捧住掌门赐下来的法剑。
等到上官时宜褪下身上的掌门法袍,亲自披在谢青鹤身上,伏传眼眶都红了。
历代没有无过错的掌门活着退位的先例,将掌门法袍从身上剥落,本身是一种对逊位掌门的惩罚——若没有错,这身法袍是要穿到死的。
说到底,若非师父和大师兄都要保他掌门弟子的身份,师父根本不必退位。
谢青鹤披上法袍之后,上官时宜就旁站一步。
这时候李南风、陈一味为首,率领诸弟子参拜新任掌门。
谢青鹤扶住了上官时宜。
这绝对是前次演练时没有的动作,陈一味紧张得又要爆血管了。
“师父,日出东升,日落西停,此谓天行。”谢青鹤请上官时宜与自己东西并立。
陈一味才松了一口气。
上官时宜看着身边诸弟子殷殷期盼的眼神,尤其是伏传那红通通的一双眼睛,也只是笑了笑,扶住谢青鹤的胳膊,轻轻将之推开,说:“天无二日。”
上官时宜固执地旁站一侧。
谢青鹤沉默片刻,在掌门法座上坐下。
诸弟子齐拜高呼:“参见掌门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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