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在厨房泡澡, 伏传在一旁揉面。
暴雨打在厨房门窗外支起的雨棚上, 莫名就有一种人间烟火的世俗与温馨。
耳中只有落雨摔檐的声响, 身边只有温水环绕一件美事。谢青鹤就这么浸在温柔的暖水中, 一时间烦恼尽忘,根本不愿意起身。
伏传算着时候差不多了, 正准备炊水下面条,回头一看,大师兄还在闭目休息。
“您还要泡一会儿么?”
伏传先洗了手上的面粉, 再伸手摸了摸澡盆里的水, 问:“有些凉了。给您添点热水么?”
难得一场享受就这么被打断了。
谢青鹤从舒适的沉迷中苏醒过来,看见伏传略紧绷的脸, 倒也没有多少遗憾。他摇摇头:“不了。你脸上是不是有些紧?拿些面脂去搽一搽, 也不是姑娘家才用的。”
伏传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抗拒搽面脂这件事:“我……还好?”
谢青鹤很奇怪:“脚上都涂得,脸上涂不得?”
伏传这些日子跟着他学泡脚,谢青鹤洗脚之后要涂上体脂,再穿上袜子才睡觉, 伏传也跟着有样学样, 涂抹体脂那叫一个积极上心。因每每将体脂涂得太过厚实,某回涂上体脂就去穿谢青鹤的木屐,脚上噗叽打滑, 不仅摔了洗脚盆, 还差点磕坏下巴。也不像是抗拒涂脂的模样?
伏传有些讪讪:“就这么在脸上涂啊涂的……感觉好奇怪。”
——女孩子才坐在妆镜台前抹脸呢。
只是大师兄每天都要搽面脂, 这话就不敢说了。
他连忙转移话题:“大师兄, 你还戴着易容么?不洗一洗么?”
谢青鹤才想起这件事。
他刚才已经帮伏传洗了脸,自己的胡子、皱纹弄习惯了,丝毫没想起来。
这时候再戴着易容确实没有必要。谢青鹤也是要洗的。只是用洗澡水混着药水给小师弟卸妆可以,轮到他自己就不行了。泡过脚的水,怎么好上脸?
小师弟的洗澡水也泡过脚?
小孩哪有头尾手脚!谁家给小孩洗澡还要分两桶水的?不都是从头洗到脚吗?
“嗯,吃过饭再洗。”谢青鹤不露声色。
伏传丝毫不知道自己又被大师兄当了一回襁褓中的婴儿,乖乖问道:“那我现在煮面么?”
谢青鹤已经穿好了衣裳,从空间里拿出一盒面脂,强行给伏传脸颊额头上点了几下:“卸妆的药水有些伤脸。就涂一回。”
伏传梗着脖子瞪着他。
谢青鹤明白这是在撒娇。便用手指轻轻帮他推开,将整张脸都涂了一遍。
伏传也觉得干绷的脸上温润了许多,如果大师兄每天都强要给我搽脸,我就勉为其难……咳咳。
锅里的水已噗噗响了许久,伏传把自己拉好的手擀面放下去,也不问谢青鹤的食量口味——在蔺城居住的那段时间里,他已经很熟练了。
谢青鹤回楼上梳通了头发,伏传就喊他吃面。
两人还是在货栈的食堂吃饭。暴雨未停,天已经彻底黑了。
谢青鹤点了灯,放在桌角。
伏传低头呼噜呼噜吃面,谢青鹤时不时看他一眼,这小孩情绪还是不大好。
一碗面吃完,谢青鹤给伏传递茶漱口,尽量温和地说:“你若有心事……”
伏传咕噜咕噜漱了口,闷头坐了一会儿,突然搬着凳子往前挪了一步,再挪一步。
这时候,他已经与谢青鹤近在咫尺,膝盖都能碰着膝盖。伏传还是觉得不够近。干脆提起凳子转身到谢青鹤背后,将两只凳子挨在一起放好。
谢青鹤被他弄得一头雾水。做什么?摆阵呢?
伏传在他背后的凳子上坐下,从背后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背上。
“大师兄……”小孩难过地开口,隐隐带了点哭腔。
“嗯,在呢。”
“我抱一会儿。”背后传来小孩小心翼翼请示的声音。
谢青鹤不大习惯用拥抱来安慰人,但,如果小师弟需要,他也不想拒绝。
“抱很久也可以。”谢青鹤安慰道。
抱着他的胳膊就更紧了些。
过了一会儿,背后的小孩又小声问:“大师兄听不见。”
谢青鹤开始觉得自己跟小师弟是不是存在年龄带来的代沟了?怎么他说话自己老听不懂?
下一瞬,那小孩的脑袋就抵在自己背上,一点一点,一抽一抽。
然后是小声哭,大声哭,哇哇哭……
任何人伤心时的哭泣都不会很好听。谢青鹤也顾不上嫌弃,反倒有几分可怜。
当然,等那小孩哭得久了,谢青鹤也顾不上可怜了。
伏传两只胳膊把他勒得死紧,背后就是被泪水打湿,一阵热一阵凉的湿漉漉感觉。
谢青鹤实在不喜欢湿漉漉脏兮兮的滋味,偏偏小师弟哭得伤心,他若是把人推开,往背上垫一块毛巾,再叫小师弟扑在毛巾上哭……小师弟可能掉头就跑,再也不肯找他了。
谢青鹤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忍着呗,也不可能哭上多久的。
只是有些后悔,后悔刚才在太极殿时,没把伏蔚的脊椎多捏断一截。
在谢青鹤煎熬中不知过了多久,伏传的情绪才慢慢发泄出来,逐渐恢复了平静。
谢青鹤觉得自己背上那一块都要被眼泪泡胀了,还得拐着胳膊摸摸小师弟,安慰他:“你想一想,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也是父亲,这么多年,有师父看护,咱们也不缺什么,对吧?”
想起伏传与师父关系不算特别好,谢青鹤又改了个说辞:“再说,俗语都说长兄如父。你若不嫌弃,大师兄也能算是你的父亲……以后大师兄就是你的阿爹,大师兄给你钱花,有人欺负你,大师兄替你出头,大师兄还给你娶媳妇……”
伏传还在擤鼻子,闻言忍俊不禁,拒绝道:“不娶媳妇。”
听他笑了,谢青鹤才松了口气。
他将伏传从背后拎了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认真地说:“世俗父亲能给你的一切,除了血缘,其他的,大师兄都能给你。你可以把大师兄当作阿爹。只要大师兄活着一天,就会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保护你。你看大师兄无妻无妾,无儿无女,一辈子只宠爱栽培你,一身传承都给你。不比你那个三宫六院十几二十个孩子的亲爹强么?……不伤心了,好吗?”
以谢青鹤的年纪,做伏传的父辈是绰绰有余了。若非考虑到寒江剑派的传承问题,伏传本该是他的徒弟而非师弟。以他的身份,私底下要伏传叫他阿爹,也称不上占伏传便宜,反而是一种极其昂贵的承诺——师兄没有拼死保护师弟的义务,父亲对儿子全力输送利益却天经地义。
伏传今日情况特殊,谢青鹤有心以父职安慰,才会将他放在自己膝上说话。
然而,伏传坐在大师兄的腿上,脸颊就渐渐红了。
明知道顺势叫一声阿爹,多年孺慕的长辈就成了理所当然的家人,大师兄必然会全心全意、挖心掏肺地培养自己,为自己付出一切,然而,伏传心中也有些小算盘,坚决不肯从兄弟变父子。
有些事,兄弟是勉强可以的。父子就万万不能行了。
伏传小声反驳:“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师父没有阿爹,大师兄也没有阿爹,我有没有阿爹有什么紧要?没有阿爹,我也有吃有穿,好好地长了这么大。会读书,会写字,会修行,师门也从不许旁人欺负我。”
谢青鹤听他嘴硬,也没有揭穿他。
何况,送上门当爹,被人家拒绝了,总不好强行爹吧?
既然爹不成了,父子情深的把戏也没法继续演,谢青鹤就想把伏传放下来。毕竟这么大孩子了,抱在怀里挺不合适。
哪晓得伏传根本领会不了他轻微使力的暗示。
伏传就那么稳稳地坐在他腿上,还挺依赖地偏头靠在他怀里,问:“大师兄,现在我们都知道给你下幻毒的人是伏蔚,二师兄并不知情,一直都被他哄骗。那你……会不会原谅二师兄?”
这问题出乎谢青鹤的意料。
怎么也不该问到束寒云头上吧?这小孩就这么知恩图报?束寒云照顾了他几年,他对束寒云感情就深厚到这种地步?考虑到伏蔚与束寒云有日升月落术牵连,也可能是变相打听伏蔚的处置方案?
谢青鹤没有瞒着伏传的打算。
伏传是掌门弟子,谢青鹤要回寒山请示上官时宜,商议此事,伏传也肯定要列席旁听。
“他与伏蔚共享皮囊,却告诉我追杀刘娘子的人是乾元。”谢青鹤摇摇头,“十一年前或是被骗,今日已成共谋。”
谢青鹤一直都很信任体谅束寒云。许多时候,明知道束寒云心有偏向,他还是会念着旧情一味退避忍让,皆是因为束寒云从来不骗他。束寒云错都错得理直气壮。我就这么干了,大师兄你要怎么办吧!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承认错误,下次还敢!
对这样的束寒云,谢青鹤简直束手无策。除了伤心之外,他也很难做到彻底绝情。因为每次责问都会得到温驯的答复。这一丝虚无的希望一直吊着胃口,让谢青鹤总会想着,也许真就好了呢?
直到束寒云开始撒谎。那一丝虚伪的希望,终于破灭了。
这对谢青鹤而言,未尝不是解脱。
“大师兄,你与二师兄是道侣么?”伏传又问。
谢青鹤皱眉,尽量和缓口吻,仍是带了一丝告诫:“此事与你关系不大,不必多问。”
“我知道,我没有多嘴的意思。我就是想说……这世上还有很多很好的人,功夫也挺好,人也不丑,还特别听话绝对不会跟大师兄唱反调,大师兄说东,他就不往西,大师兄说吃面,他就不吃米,也,也可以做那些事……大师兄你千万不要伤心,还有很多人喜欢你!特别喜欢你!”伏传埋着头紧攥一只手,一番话说得自己心如擂鼓,砰砰砰砰激动得不行。
谢青鹤还是第一次接受这么笨拙的安慰,有些想笑:“嗯,谢谢小师弟。我知道了。”
“大师兄,你觉得……我怎么样啊?”伏传说。
谢青鹤愣了一瞬,突然意识到伏传在说什么。
他立刻将伏传从膝上放下,往后退了一步,皱眉道:“或是我哪里行止不端,让你有些错会了意思。我初遇你时,你尚在襁褓之中,一直以来,我将你视若子侄,从未有过不伦之念。你……你年纪还小,分不清孺慕与情爱,这段时间又有丧母失父的巨变,一时之间混淆了些,当不得真。”
伏传鼓起勇气问了他一句,马上就被扔下地孤零零的站着,这就十分难堪了。
谢青鹤见他神色难堪,知道自己太冷酷了些,又往前走了一步,尽量温柔地说:“我说的道理,你能明白么?你还小,没见过多少人。也不知道该如何交朋友,如何分辨各种感情。你喜欢我,这是对的,我也很喜欢你,咱们一起上路,一起吃饭玩乐,彼此志趣相投,喜欢就喜欢了。”
“但是,这种喜欢不一定就是男女之间的仰慕。你与我在一起,我做你的师叔,做你的师兄,有什么不好么?你会觉得不满足么?”谢青鹤考虑片刻,说得更直白些,“你想和我做那件事么?”
伏传原本觉得自己想得很明白了,被谢青鹤几句话又说迷糊了。
他是喜欢跟大师兄在一起。跟大师兄睡一个马车,跟大师兄一起做饭赶车,聊天修行……
但是,他见过伏蔚和男人做那件事。
很恐怖,要流血的。
如果和大师兄做道侣永远在一起,道侣之间的义务就是要做那件事,那他……也勉为其难答应吧。他当然不会让大师兄流血,大师兄身体不好,他就委屈委屈自己好了。
要说“想”?
伏传一点儿都不想。
谁会想那么恐怖的事?谁想瘸着腿屁股流血啊?
“不想做那件事,就不是男女之间的仰慕么?”伏传对谢青鹤很信任,也不觉得谢青鹤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骗自己,“我只想陪着大师兄,让大师兄开心些。我肯定不会背叛大师兄,也不会让大师兄伤心的。大师兄想做什么,我都陪着。做那件事也可以。”
谢青鹤也松了口气。幸好,幸好。
若是伏传回怼他一句,我想睡大师兄很久了,这事儿还真不好解决了。
“你就是我的小师弟,也能一直陪着我。”谢青鹤想了想,又改了口,“是我陪着你。你是掌门弟子,我会好好辅佐你,扶持你。不必非得做道侣。”
伏传觉得有点说不通。
但是,谢青鹤说得也很有道理,且根本没理由骗他。
“我也不能再坐在大师兄的腿上么?”伏传问。
谢青鹤可不想把小师弟带歪了路,坐大腿什么的,你要是我儿子也罢了,不肯做我儿子,还想当我的道侣,这是万万不行的!然而,直接拒绝,又怕伏传伤心。
他麻溜地示弱:“坐自然是可以坐的。只是我如今身体不大好……”
伏传想起他瘦弱的身体,跟着点头:“大师兄幻毒好了,身体大好。等回了寒山,师父给您做汤药,我亲自给您准备药膳三餐,伺候您起居,肯定很快就会胖起来的。”也不坚持要坐大腿了。
谢青鹤只得露出慈爱的笑容:“嗯,还得劳烦小师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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