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 73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回到现实世界, 伏蔚还保持着不能动弹那一瞬间的错愕表情。

    梦中一世, 睁眼就似打了个恍惚。

    谢青鹤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沧桑, 只怕小师弟有些不适应, 还转身多看了一眼。

    哪晓得伏传看着伏蔚就红了眼,兜头一拳朝着伏蔚揍了过去, 直接就给伏蔚脑袋打歪——好在他还知道收着几分力,伏蔚口鼻磕破喷出鲜血,倒也没有直接死过去。

    伏传又连着在伏蔚脸上乓乓揍了几下, 揍得伏蔚左脸肿起三寸高, 半个脸都变了形。

    “你等着!”伏传咬牙狠狠忍住了自己的仇恨, “必不饶你!”

    事情已经牵扯到朝廷与寒江剑派两端,伏传因刘娘子之故,对伏蔚深为痛恨, 却也不敢一枪将伏蔚刺死——这事该如何处置,他要回寒山问问师父的意见,不敢擅专。

    何况,伏蔚跟束寒云关系那么密切,有日升月落术在,也得考虑大师兄的意见。

    伏传并不觉得自己一定要听师父和大师兄的安排。

    毕竟是他的杀母之仇, 师门再有教养抚育之恩, 他也会坚持自己的想法。

    但, 涉及到师门和大师兄、二师兄, 总要关上门来商量, 寻个彼此都认同的解决方案。实在谈不拢, 那就……再说?这个问题上,伏传激愤归激愤,始终没让怒气侵占理智,失去分寸。

    只是,先打一顿,总不会有问题!

    渣男害我娘亲!

    打死你!

    ……

    伏传发泄得差不多了,谢青鹤才假惺惺地把他拉到一边,不痛不痒地劝了句:“别冲动。”

    伏传是真的记恨,一通暴揍拳拳到肉,光是噼里啪啦地声响就挺惊人。这会儿伏蔚被揍得发冠散了,金簪也掉了,丁铃当啷砰砰砰……这么大的动静,必然惊动了门外听差的宫人。

    就有宫人在外边低声下气、小心翼翼地询问:“圣人?圣人可有吩咐?”

    伏蔚被谢青鹤掐住了哑穴,被暴揍这么长时间都出不了声,自然也无法给宫人任何回应。

    门外宫人等候片刻,没听到吩咐,深感意外。这显然与伏蔚一贯的脾性不符。只是摄于伏蔚展露出来的暴戾脾气,宫人们一时半会也不敢直接闯进来。

    万一是个误会呢?

    直闯宫室惊扰圣驾,必死无疑。

    可若不是误会,皇帝真出了点什么事……闹得门外听差的宫人忐忑无比。

    伏传发完了脾气,已准备好跟着大师兄一起逃走,哪晓得谢青鹤就在榻上坐了下来,一根手指抵在咽喉处,居然就发出了与伏蔚极其相似的声音:“无事。退下!”

    伏传睁大眼睛。

    谢青鹤听着几个宫人还守在门口,肖似伏蔚的声音竟似竖了起来:“滚远些!”

    吓得门外听差的宫人们一个趔趄,提起衣摆连滚带爬地退出去三丈远。感觉距离皇帝口中的“滚远些”还有些距离,又忍不住往玉阶下退了三丈远。这才终于滚得够远了。

    “你是已经有了决断,还是需要再想一想?”谢青鹤问道。

    伏传愕然道:“不问问师父么?”

    谢青鹤一指将伏蔚点昏迷过去,不禁失笑:“你把他揍成这样,再回去跟师父商量?真当他是待宰的羔羊?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把他逼急了,十万大军围攻寒山……前朝旧事,殷鉴不远。”

    十一年前,伏蔚就敢诱哄束寒云下山,剑指上官时宜,可见这人野心极大,且对寒江剑派没有一丝敬畏之心。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要他乖乖在龙城坐等寒江剑派处置?他会这么温驯怯弱?

    伏传回头看了昏倒在榻上的伏蔚一眼,脑子顿时就嗡地乱了:“不问师父,就……我?”

    谢青鹤点点头。

    “我倒是想杀了他,替阿娘报仇。可他,他是皇帝。他要是死了,朝廷会不会乱起来?换了一个新皇帝,会不会虐待下民、擅开边衅、纵容贪官……他还跟二师兄两身一命。若是杀了他,二师兄会不会有妨害?这些……不解决好,只怕是不能随便……杀了他吧?”伏传眼巴巴地望着谢青鹤。

    “先不考虑这些问题。”

    谢青鹤捂住他的双眼,带着他在茶桌边坐下。

    伏传蜷着肩膀,看上去很有几分荏弱可怜。再是年少勇武,毕竟也就是个孩子。

    谢青鹤忍不住用手轻轻抚摩他的背心,安抚他安静下来,说道:“你只须直问本心,告诉我,你想杀了他,还是让他活下去?不必多想什么。想他去死,是人之常情。不想让他去死,也是人之常情。这个问题没有对错,无论你做哪个选择,都不会被惩罚。”

    伏传久久不语。

    谢青鹤捂着他眼睛的手指,渐渐有些湿润。

    “我知道了。”谢青鹤取手帕替他擦擦眼睛,“你就坐在这里,不必回头。”

    伏传连忙拉住他的胳膊:“不是的,大师兄,我没有那么想。我……”

    “能不能听话坐在这里?”谢青鹤问。

    伏传才发现自己把大师兄的袖子都捋到了胳膊肘,露出枯瘦的小臂。

    谢青鹤的憔悴与不健康,让伏传想起伏蔚兜头撒在他脸上的幻毒。明知道伏蔚所作所为与自己毫无干系,伏传还是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罪,将谢青鹤的袖子拉下来,耷拉着肩膀:“能听话。”

    谢青鹤拍拍他的肩膀。

    伏传点头承诺:“我不回头。”

    将小孩安置好了,谢青鹤才回到伏蔚身边,将他翻过身来,捏断了一截脊椎。

    对伏蔚的处置方案似早就考虑好了,整个过程精准利落,没有一丝迟疑。

    被点住昏睡穴的伏蔚也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无意识地挣扎了片刻,眼角流出泪水。

    ——从此以后,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谢青鹤将早已准备的符纸一一焚化,口中念咒,直接拘出了伏蔚的地魂。

    地魂主智慧,地魂被拘了出来,人就会变成白痴。如此一来,任凭伏蔚有多少坏水,也无法通过这个具有皇帝身份的皮囊去谋划。但,他又确实还没有死去。

    谢青鹤用瓷瓶把伏蔚的地魂装好,塞上了刻有符文的软木塞,顺手塞进了袖口。

    从一开始,谢青鹤就没打算让伏传来处置伏蔚。

    千百年来都有子不得弑父的传统,不管伏蔚多么罪大恶极,让伏传去杀他都是人伦惨剧。纵然没有道德传统上的压力,血脉间的神秘情感也会折磨伏传。谢青鹤不觉得该让小师弟承受这种痛苦。

    至于为何非要伏传认清内心,去做“杀”或“不杀”的思考,也只是想让伏传余生不悔罢了。

    ——曾经所有的摇摆不定,都会在十年二十年后,成为懊悔难言的心魔。

    谢青鹤吃过这样的亏,就不想让小师弟在坑里再跌一次。

    “你还想再看看他么?”谢青鹤问。

    伏传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

    谢青鹤便将伏蔚翻过身来,放在床榻上歪着。

    他对伏蔚的处置不可谓不苛烈,然而,不管是捏断脊椎还是拘走地魂,都是不流血的方式。伏蔚歪着头软软地靠在枕头上,反倒是被伏传暴揍一顿肿起的脑袋最抢眼。

    伏传心情非常复杂,看了片刻之后,突然走到伏蔚面前,冲他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你才是脏东西!”伏传低声道。

    “走吧。”谢青鹤到底还是劝了一句。

    ※

    太极殿外边的宫人侍卫都退了六丈远,谢青鹤带着伏传离开,并没有花费多少力气。

    他二人在伏蔚的记忆世界里并未虚度光阴,谢青鹤吐了陈年淤血,身上轻快了不少,伏传更是筑基建玄,正式踏上了修行之路。这时候的伏传就不是刚进来的小菜鸟了,学着谢青鹤一样,在侍卫面前嚣张突进,侍卫们也只觉得清风扑面,并未察觉到他的身影。

    只是伏传心情不好,情绪低落。

    离开未央宫之后,伏传闷头前行,越走越快。

    在记忆世界的最后半段,谢青鹤去看伏蔚哄骗束寒云的过程,占据的时间并不长久。所以,伏传这会儿还沉浸在与刘娘子分别的伤感之中,很难自拔。

    他与刘娘子朝夕相处近一年,已经习惯了有“母亲”的日子。

    突然回到现实之中,冷冰冰的现实告诉他,阿娘死了十六年,白骨都已化成了灰。

    还得面对陌生又熟悉的人渣亲爹。这时候的伏蔚早已不似当年年轻,也没了当初内媚柔顺的谄媚之色,看上去似是而非,是当初那个坏蛋,又好像不是当初那个坏蛋。

    等到谢青鹤废了伏蔚之后,伏传的心情就更难以形容了。

    血脉之间有一种很特殊的联系。

    若是日夜相处,这种好感很可能会被了解或琐事怨恨磨平,渐渐淡去。

    然而,多年未见的亲人之间,总会产生一种特殊的牵挂与好感。许多未曾蒙面的兄妹姐弟会因此成为情侣,酿成人伦惨剧,多半都坏在这丝神秘的血缘呼唤上。

    伏传对着伏蔚,也有这种很难言说的神秘情愫。

    这使得他无法对伏蔚狠心绝情、赶尽杀绝。

    他心里很清楚,伏蔚是个坏蛋。

    他也确实痛恨着伏蔚,痛恨伏蔚对刘娘子所做的一切,痛恨伏蔚犯下的一切恶行。

    伏传一路朝着货栈方向跑,这会儿暴雨未歇,他也不肯避雨行走,很快就被浇了个落汤鸡。

    好在谢青鹤给他编的小辫子挺扎实,啪嗒啪嗒的雨点扑了满脸,头发也滴滴答答地滴水,三个道髻还是稳稳地扎在头上,没有坍塌下来。

    谢青鹤不得已跟着他往雨幕里闯,没多会儿就浑身湿透,袖子都重了几斤。

    “你是要去哪儿?”谢青鹤终于忍不住提醒。

    伏传仿佛没听见,啪嗒啪嗒往前跑。

    谢青鹤只好继续跟着,一直跟到了货栈里,伏传一头扎进了厨房,准备烧水。

    给谢青鹤弄得又好气又好笑。你还知道淋了雨要洗澡换衣裳呢?

    等着烧水的时候,伏传就坐在灶台前,呆呆地看着灶膛中飘忽的火焰。

    谢青鹤浑身湿透,难受得不行,很想将衣裳换下来,偏偏小师弟情绪明显不对,他左右不放心让伏传独自待着,这会儿也只好裹着湿衣,在厨房里陪着。

    缸里的水响了。

    伏传还在望着火焰发呆。

    谢青鹤提醒道:“水烧热了。不是要洗澡么?”

    伏传才猛地醒了过来,先看着水汽蒸腾的铁鼎,热水都扑了出来。

    再倏地回头,看着裹着湿衣站在一旁守着他的谢青鹤,伏传顿时站了起来。

    “我……”他连忙起身,担水兑好热汤,将干净的澡盆让了出来,“大师兄,您先泡一泡,我去给您拿衣裳下来。”

    谢青鹤拎住他的后领,将他湿透沉重的外袍脱了下来,连人带着中衣一起,扔进了澡盆。

    伏传噗地呛了一口水,抱住他的胳膊:“大师兄!”

    谢青鹤又把他按了回去,扔给他一只水瓢,一条毛巾,顺手把他头上的簪子摘了下来:“你就老老实实洗一回澡。师哥给你洗头发。歪着点。”

    感觉到头皮被轻轻扯着,又有了一种被照顾的感觉,伏传就不吭声了,乖乖坐下。

    谢青鹤把他的头发全部打散,洗头时也实在称不上温柔,直接就把伏传脑袋摁进了水盆里。伏传呼吸悠长,干脆就泡在水里任凭揉搓,等谢青鹤给他洗干净了,才从水中爬起来,悠悠吐出一口气。

    不过,想让谢青鹤帮忙搓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自从伏传懂事之后,谢青鹤行事小心了许多,稍有逾越的嫌疑就绝不肯雷池一步。

    “有心事可以跟大师兄说。”谢青鹤稍微捏干他的长发,用长簪松松挽了个髻,垂在澡盆外。

    伏传摇摇头,顾左右而言他:“我洗好了。大师兄也泡一泡,我去给大师兄拿衣裳。嗯,我给大师兄做手擀面吃!”这是他从桑家面食铺子里偷师来的绝技。

    谢青鹤忍下心中的叹息,笑道:“好。”

    ——这时候着急洗澡吃面么?明明应该拿出飞鸢直接回寒山。

    对伏蔚的处置只是暂时的。皇帝残废且无识,朝廷势必会发生一段时间的混乱。接下去该如何处置,谢青鹤心里有个大概的方向,但他毕竟不是寒江剑派掌门,这事还得去找上官时宜做主。

    驴蛋和韦秦都在伏传的空间里待着,他与伏传完全可以直接飞鸢回寒山。

    现在伏传一头扎回了货栈里,谢青鹤出于对小师弟的体谅,也就没有强行带他转向。

    不过是梳洗一番,吃上一顿饭。

    就当是……

    哄哄小师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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