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 57 章

小说:旧恩 作者:藕香食肆
    示弱服软, 小意温存。这是束寒云面对谢青鹤的杀手锏。

    从前屡试屡灵,今天谢青鹤突然就不买账了?束寒云怔了一瞬,强行上前抱住谢青鹤:“师哥,师哥别和我一般见识,我错了……”

    “放开我。”谢青鹤低声告诫他。

    “我不!师哥,你忘了你对我说过的话。你喜欢我,你要与我……”

    束寒云一句话没说完,谢青鹤已倏地出手, 锁住他固执的左腕轻轻一拍,束寒云咬牙不动,睁眼与谢青鹤对峙——那一双眼睛,充满了倔强与负气, 仿佛在控诉谢青鹤:你狠心就折了我的手!

    谢青鹤没有折断他的胳膊。

    他修长的指尖在束寒云臂上轻轻一点, 轻柔无害地将束寒云推了出去。

    束寒云噔噔往后退了两步,气恼之中还有一丝震惊:“师哥!”

    “我说过的话,也可能不算数的。”谢青鹤低声说。

    谢青鹤承认自己食言无信,这比束寒云被推开还要让他震惊。他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惊慌:“师哥,咱们有话好好说, 我都可以解释。您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对,我改,我都改。”

    见谢青鹤神色中没有半点温柔,他仓惶跪下, 膝行上前抱住谢青鹤的腿:“我听话啊。”

    毕竟是心爱多年之人。

    束寒云就这么仓惶卑怯地跪在身前, 再没有砌词狡辩的理直气壮。

    “自从入魔之后, 莫说‘听话’,你连道理都不会讲了。我知道你被不平魔尊蛊惑,既是魔惑,人岂能不堕?不堕不能称魔。如今魔患已经除去了十六年。诱惑你的是已经离开的不平魔尊?还是你自己?你修了十一年守心大法,弄清楚自己是谁,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吗?”谢青鹤问。

    束寒云被问得一怔,低头回想许久,问道:“师哥是认为我偏心伏蔚,对师哥不虔诚了么?”

    “你不如想一想,从小到大,我被谁骗倒过?”谢青鹤说。

    从对话的一开始,束寒云就在撒谎。

    大魔尊在他体内,不平魔尊也在他体内。二魔记忆中都没有扈水宫灭门之事。

    ——如果杀死伏传全家的人是大魔尊,谢青鹤早就该知悉原委了,哪会一头雾水?

    能够调动龙骧卫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最大可能是大魔尊被谢青鹤没收之后,重新恢复了神智的真先帝。但,如果真是那位残暴昏聩、倒行逆施的先帝所为,束寒云根本不必为他撒谎,直说又何妨?

    这件事和伏蔚脱不了干系。

    这也能解释为何伏蔚甘愿冒着与寒江剑派为敌的危险,也要栽赃伏传。

    他心中有鬼,他害怕被伏传找上门来复仇,所以,他必须要玷污伏传的名声,不让伏传继续待在寒江剑派掌门弟子的位置上。若伏蔚清白无辜,一个失落多年,长得健康可爱,养得身手惊人,还有着无比尊贵的世外身份的亲儿子,他不哭着喊着去认回家好好笼络,却要栽赃陷害?说得通?

    谢青鹤知道,束寒云的记忆与伏蔚混淆在一起,他很容易把伏蔚当作另一个自己。

    十一年前,伏蔚困兽逼宫,束寒云为了救他,直接丢下了正闯登天阁的谢青鹤,孤身赴龙城。这并不是束寒云偏心伏蔚,他偏心的实际上是他自己。伏蔚受苦,束寒云能感同身受。

    束寒云不顾师门禁令,直接插手世俗政权之争,助伏蔚逼宫,将伏蔚扶上了皇位。

    这其中又有上官师父一通骚操作,以至于谢青鹤伤心归伤心,对束寒云倒没有多么愤怒不解。正是因为理解,才知道束寒云的选择也算情有可原,才知道二人必然渐行渐远。

    他与束寒云决裂。

    束寒云说会修炼守心大法,努力与伏蔚记忆分开,不再混淆。

    直到此时,谢青鹤才发现,似乎因决裂情伤的自己,竟然一直都在暗暗地期待着。

    期待一切真如师弟所想,期待师弟真的能摆脱对伏蔚的迷惑,期待师弟彻底忘却了皇城中的一切,重新变回那个单纯无邪的好师弟。

    他还想与师弟同居观星台。

    他想给师弟打写字的桌子,想跟师弟坐在火边吃饭发呆,想亲吻师弟的脸颊。

    ……

    可惜,期待没有用。

    十一年前的束寒云,也不过是被伏蔚所挟持,被动地选择,被动地哀求。

    现在他都学会主动策划哄骗了。

    你看那个大傻子师哥,我知道他的弱点,戳一戳他的痛处,我就能拿捏住他了。

    他不仅没有摆脱伏蔚的影响,变回谢青鹤心目中的二师弟,反而一步步地走向伏蔚,拥抱伏蔚,在世俗之中学习成长,成为一个与寒山,与寒江剑派,都格格不入的人。

    “你不是偏心。”谢青鹤轻叹一声,“你确实不再真诚。”

    他拿出一直珍藏的黄玉摆件,想要还给束寒云。

    这么多年来,他告诉自己要忘了束寒云,结束这段感情。可他还一直藏着束寒云的珍宝。

    这样私密珍贵的物件,一直死死攥在手中,从未想过还给束寒云,又哪里是真要忘却的意思呢?他是真的真的太过渴念期盼,握着一缕渺茫的希望,祈求束寒云能迷途知返,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如今知道自己的想法彻底落空,十一年的分别与冷静,非但没有让局面更好,反而更坏了。

    该绝望了。

    束寒云坚持不肯接,只管抱着他的腿哭:“师哥,何至于此?”

    这东西借走的时候抛费精神,想要还回去也得束寒云自己配合。

    毕竟是多年旧爱,亲手把人家的至珍至贵之物摘在手里,当作“信物”,这会儿想要还给人家,也不能不管不顾随意丢弃。若是不小心摔碎了……谢青鹤皱眉。

    束寒云抱着谢青鹤哭求几句,马上发觉到谢青鹤态度坚决。他了解谢青鹤,一旦谢青鹤下定了决心,上官师父都拦不住。

    既然哭求无用,束寒云转身就走。

    谢青鹤一愣。

    束寒云已经走出门去,背影都看不见了。

    这倒不是束寒云轻功比谢青鹤高明多少,谢青鹤是完全没料到束寒云会来这一招。

    ……不是,这不是还在说话吗?

    突然走了?

    束寒云在他跟前一向温软,任何时候,谢青鹤抬手他就受着,谢青鹤要骂他就马上认错,改不改当然是另外一回事,甭管心里拿着什么主意,姿态总是很驯服柔软的。谢青鹤没有示意结束谈话,束寒云哪里敢自己转身就走了?

    看着束寒云转身的背影时,谢青鹤还在费解,他出门是要去取什么东西、见什么人么?

    这么打了个恍惚,束寒云已经跑得影儿都没有了。

    谢青鹤还等了片刻,久不见束寒云归来。他才意识到……束寒云是真的跑了。

    拒绝收回“信物”。

    仓惶而逃。

    谢青鹤拿着那只黄玉摆件,心情很复杂。也不能就扔在这里吧?

    在空荡荡的花厅里站了片刻,谢青鹤又把那只黄玉摆件收回空间里。

    束寒云一厢情愿地逃避这东西,认为不收回它,二人的关系就还能存续,谢青鹤并不这么想。

    维系二人关系的,不是这件信物。断绝二人关系的,也不是这件信物。

    是他们自己。

    ※

    谢青鹤从花厅出来,一路上也没有遇见任何人盘问,束寒云倒是打点得清楚。

    他回到中堂时,驴蛋和韦秦都在吃点心,惟有伏传在东张西望,见了他连忙上前询问:“师叔,您回来啦!刚才二师兄说,叫我们暂时在这里住下?我想问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他也不理我,匆匆忙忙就走了,说是您给他派了差事?”

    束寒云今日谎话连篇又故意示弱卖惨,谢青鹤对他已生了三分戒心:“他说话不尽不实。”

    伏传就觉得屁股有点痛。

    师叔平日是很温柔体贴,可不代表他不动规矩。若是把师叔惹急了,他是真的会体罚的。

    伏传在寒山养了十多年也只在祖师殿跪经,师父从不会打他,就被师叔拿剑鞘抽过屁股。这会儿师叔指责二师兄说话“不尽不实”,居然没有暴揍二师兄一顿么?偏心!

    “先回货栈。我有话问你。”谢青鹤示意离开。

    这里是束寒云的地盘,谢青鹤既然生起了戒心,当然不肯听束寒云的叮嘱,就此住下。

    “哦。”伏传也有点怯怯。

    师叔心情是真的不好吧?看上去随时都要发作的样子。

    伏传的话痨属性很老实地安分了下来,去招呼两个正在吃吃吃的小孩。

    韦秦感觉到气氛不对,早已收拾妥当准备离开,驴蛋手里还攥了一个巨大的白玉软糕,咬断了糯米,麦芽糖还牵着丝。伏传瞪他一眼。驴蛋差点噎着。韦秦连忙给驴蛋拍背。

    谢青鹤已经走了出去。

    伏传一把将驴蛋提在手里,匆匆跟上:“快来。”

    韦秦正是纠结敏感的时候,伏传多问候他一句,他晚上睡觉前都要默默感慨半宿。这会儿伏传还记得招呼他,他又有点感动,低着头快步跟上。

    路上有龙鳞卫似乎想要上来劝两句,看着谢青鹤走在前边,又都站住了没动。

    ——束寒云叫他们留住伏传,可没人敢去谢青鹤跟前碍眼。没见卫将军都跪着跟他说话么?!留下伏传不见得是多大的功劳,惹怒了这个能让卫将军屈膝的老者,只怕下场更加难以预料。

    所以,一行人顺利走到了龙鳞卫的正门前,马和车都还在。

    伏传把驴蛋和韦秦都弄上车,牵着马掉头出门,一路朝着货栈的方向回去。

    离开了龙鳞卫的层层哨卡之后,伏传还在琢磨那口自己没吃上的大瓜,就听见车内传来谢青鹤的声音,问他:“若杀死刘娘子的人是皇帝,你要如何?”

    伏传神色微敛,整个人变得沉寂慎重,停了片刻才说:“我很早就有过这个推测。”

    他原本坐在车辕上,两条腿垂在车下,这会儿不自觉地将小腿抽回,改成抱膝的姿势,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更多的真实感:“我不知道。”

    “大师兄说,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所以才会把杀死阿娘的那支箭带回来,叫我去给阿娘报仇。可,我没有想过,杀死阿娘的,可能是我阿爹。他为什么要杀阿娘?为什么要杀我?理由呢?”

    “我更没有想过,阿爹可能是皇帝。”

    “如我杀了皇帝,替阿娘报仇,天下会不会乱?会不会牵连师门?”

    ……

    他把自己的困惑茫然都说了一遍,低下头:“我还没有见过他呢。”

    谢青鹤心想,十一年前,束寒云就杀了一个皇帝,再扶了一个皇帝登基。他都不怕牵连师门,更不怕天下大乱,你怕什么!

    “那你想不想知道,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中怎么想?”谢青鹤问。

    伏传愕然转头:“啊?”

    了解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句话伏传能理解。无非是多方打听总结,甚至当面接触。

    皇帝心里怎么想?这也能确切地知道?

    “想,还是不想?”谢青鹤问。

    入魔的次数多了,谢青鹤对进入魔类的记忆,重构过去的世界,也算有些心得。

    魔,无非就是执念更深重的地魂与七魄的结合体。只是比人少了天人二魄而已。谢青鹤能借魔类的执念入魔,这玩意儿举一反三,借人的执念“入魔”,无非是花些手段而已。

    原本谢青鹤对束寒云还有三分信任,请束寒云叫伏蔚写分“供状”,陈述前因后果。

    现在束寒云都成了满口谎言的大骗子,一心一意对他耍花招,谢青鹤更不会寄望于伏蔚的坦诚。

    所以,他不想等着束寒云或是伏蔚的“坦诚”了。

    他打算自己去看。

    带上伏传是临时起意。

    整个事件对伏传而言,都太过复杂诡谲,他要做的决定又那么慎重残忍。

    谢青鹤觉得,他能给小师弟,惟有真相。

    ——当然,伏传没有任何入魔的经验,此次也不能算是完整的入魔,谢青鹤得全程带着伏传,免得小师弟沦入记忆的无边虚无,再也无法出来。

    伏传点头:“想。”

    谢青鹤淡淡道:“那我带你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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