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务之急, 是阻止铁甲骑士在骡马市的恶行,迟上一刻,都有无辜者在屠刀下丧命。
谢青鹤瞥了面色如土的熊楚臣一眼,问道:“你去召集下属喝止屠杀,还是我拿着空白文书和你的脑袋去阻止此事?”
熊楚臣的目光却在云朝身上流连许久,又有些迟疑地看着谢青鹤,似乎在判断他俩的关系。
“取他脑袋。”谢青鹤吩咐。
正常情况下,谢青鹤下了命令, 熊楚臣这脑袋基本上就保不住了。
如今比较特殊的是,云朝的剑尚未出鞘,得了谢青鹤的命令再拔剑,需要一个极短暂的过程。
熊楚臣揪住了这一线生机:“我去!”
用空白文书和熊楚臣的脑袋去威吓杀红眼的铁甲骑士停止暴行, 效果肯定不如身为主将的熊楚臣出面命令收兵。
剑锋已经划过了熊楚臣的咽喉, 云朝手下留情一线,只割破了表皮,渗出一丝淡淡的血痕。
“主人?”情势有变,云朝再度请示谢青鹤。
谢青鹤点点头:“给你一刻钟,能整好军么?”
熊楚臣带来了近四百人, 全都是披着铁甲的骑兵,一部分佩刀,一部分配枪,所有马背上都悬挂着小弩。这么训练有素的一支队伍, 灭上几个小国都不在话下。
江湖人士身手再好, 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 根本抵不住成建制的骑兵冲杀。
若谢青鹤身体健康,修为再恢复至全盛时期,才有可能对付得了这么一支铁甲骑兵。云朝剑术虽好,也是单打独斗的本事,就算云朝有本事把这一支骑兵尽数杀光,骡马市也不会再剩下活口。
所以,谢青鹤一开始就决定擒贼先擒王,拿到熊楚臣,才有希望救下整个骡马市。
“敢问……尊驾可是……谢前辈当面?”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熊楚臣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
他的目光游移在云朝与谢青鹤之间,充满了困惑与迷茫。
这世上的高手都是有数的。千乘骑专司武林之事,记录做得非常详细。
云朝一出现就显出了绝高的剑术,又专门插手伏传的闲事,熊楚臣自然要怀疑他的身份。
——神秘的用剑高手。
那会不会是归隐多年的谢青鹤?
云朝推搡了他一下,勒令他尽快前行:“你若磨磨蹭蹭,拖死了骡马市里的活口,倒不如割了你的脑袋,再拿那空白的文书去吓人。”
熊楚臣心知再不挪步,脑袋就真的没了。他一边往前走,一边解释说:“若是谢前辈吩咐,卑职自然要遵命奉行。护国法师与谢前辈乃是至交故友……”
提起护国法师,谢青鹤就想起禅房里的那一碗面。
“若不是‘谢前辈’,就不能遵命了?”谢青鹤问。
熊楚臣额上冒出一些冷汗。
带队屠尽骡马市的命令,是卫将军亲自下达。
众所周知,卫将军是陛下心腹,卫将军下达的每一个命令,背后都极可能是钦命。
钦命绝不可违。
但,也有独一的例外。
龙鳞卫组建千乘骑时,就曾下达过一条死命令。千乘行江湖,无物不可杀。唯独寒江剑派大师兄谢青鹤谢前辈当面,戏言亦同钧令,绝对不许冒犯违抗。
若屠市的命令是正儿八经的圣旨,熊楚臣无论如何也不敢怠慢失职。
可是,文书是空白的。命令是卫将军所下达。也就代表此次行动在遇见谢青鹤时,随时都要退让一步。谢青鹤说不许杀,熊楚臣就可以召回下属,且不会被卫将军问罪。
“那我说,我就是谢青鹤,你相信吗?”谢青鹤问。
熊楚臣又被问住了。
千乘骑是有一条命令,要求所有人都不得冒犯谢青鹤,可,怎么才能证明对方是谢青鹤呢?
上面说得非常笼统:见了谢前辈,自然就认识了。
根据熊楚臣多方收集到的线索,大概知道谢青鹤剑术极高,但也不是不会别的兵器,很可能所有兵器都是高手。谢青鹤风度翩翩,喜着白衫,特别爱干净。很帅。非常帅。
熊楚臣原本认为云朝有可能是谢青鹤。
虽然穿的是黑衣服,但,长得俊秀漂亮,剑术极高,且是从未出现过的神秘高手。
这几点合起来,就让云朝的身份非常令人生疑。
问题在于,若这人是谢青鹤,急事从权背着老者奔跑也罢了,怎么可能称呼老者“主人”?
那么转过头来看这个老头儿。
老头儿装得人五人六的,还自认谢青鹤……
不是熊楚臣嫌弃他。这老头儿身体不好,跑上两步,喘得胸膛跟拉风箱似的,长得又丑又老,袍子上还沾着灰,胡子上好像还有点油(谢青鹤第一次黏上胡子,吃饭不太熟练),哪有一分传说中谢前辈的风采?睁眼瞎也不能把他认成谢前辈啊!
“前辈说笑了。”
熊楚臣将目光落在云朝身上:“卑职以为,这位才是谢前辈。您老人家么,可是尊姓燕?”
上官时宜曾有一位师弟,名叫燕不切,云游天下不知所踪。
熊楚臣的思路很明确,他如今不肯听令停止屠市,马上就会被割了脑袋。若为了保命停止屠杀,就是违背卫将军的命令,回去复命时照样活不了。
他唯一的活命机会,是千乘骑组建时就得到的那条“不得冒犯违逆谢青鹤”的死命令。
为了活命,熊楚臣必须让自己遇见“谢前辈”,听从“谢前辈”的命令。所以,不管云朝是不是谢青鹤,熊楚臣都必须强行让他是。
这其中古怪的逻辑不足为外人道,熊楚臣也没有对谢青鹤泄露那道古怪的命令。
谢青鹤却似乎洞悉了其中的荒谬,似笑非笑带了一丝嘲讽:“你们这群不相干的人,倒是把寒江剑派的家谱背得挺熟。不过,我不姓燕,我姓谢。”
二人对话并未耽误赶路,说话间,已经赶到了骡马市附近。
谢青鹤微微点头,云朝便一把提起熊楚臣,将他扔上了市场最高的建筑——二层长廊的屋顶。
说是长廊,更类似于货栈。底下堆放货物,楼上则布置着茶室,能吃饭喝茶,方便商人们休息打尖,还能亲自看着自己的货物不至出现各种意外。
这里人多货多,江湖人士却很少过来。所以,一开始,这里并不是铁甲骑士的重点攻击方向。
现在整个骡马市一片血光,不少江湖人士被杀得节节败退,见市场在骡马市边缘,停留在那里的铁甲骑兵数量也不多,纷纷逃了进来。铁甲骑士见状也纷纷掉头,往市场里清扫。
原本幸免于难的市场成了新战场,躲在里边的商人们倒了血霉,江湖人士们高来高去能四处逃窜,普通商人哪里招架得住这等阵仗?一时间血肉飞溅,到处都是商人断去的身躯,横死的残尸。
熊楚臣刚刚站稳,噗地又被人扑在屋顶上,摔得眼冒金星。
锋锐的枪尖抵在他的后颈,少年稚嫩凶狠又愤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叫他们收手!”
底下已有骑兵发现了楼顶上的变故,一声呼哨,马上就有一列弩兵聚齐,盔上带着白羽的骑兵小校压手,刷刷一通箭雨朝着楼顶飞去。
云朝握着剑跃跃欲试:“主人,不帮忙么?”
谢青鹤远远地看着舞起一片枪影的少年,摇头道:“他不需要帮忙。”
正如谢青鹤所说,弩|箭伤不了持|枪的少年,第一轮箭雨被他抡起长|枪一一击落,第二轮弩|箭还未齐射,他已经把熊楚臣揪了起来,盾牌似的挡在身前,厉声道:“都住手!”
指挥弩兵的小校即刻下令:“停!”
不等那少年再威胁,熊楚臣看着站在远处盯着自己的云朝,命令道:“李箭,收拢阵型。”
这命令来得太过突然,楼下的小校也怔了片刻。
不过,若是江湖草莽,二当家还能质疑一番大当家的命令,当兵的令行禁止,不尊军令就是斩立决,主将既然下了命令,那叫李箭的小校便吹起口哨,马上就有传令兵去四处传令,各队逐渐后撤。
熊楚臣逃,谢青鹤撵,实际上并未耽误太长的时间。
饶是如此,一番杀戮下来,惨死在此役的无辜平民也有近二百人,不大聪明、轻功不怎么好、喜欢死磕的江湖人士,也死了足有七八十个。可见在成建制的骑兵面前,会些拳脚的江湖人相比普通百姓也没有太大的优势。
谢青鹤站在高处将骡马市横竖两条街扫了一遍,估算出铁甲骑士的减员不超过三十个。
要知道在骡马市里,有小河庄弟子,凉州剑派弟子,以及堪称一流门派的紫竹山庄弟子。这群所谓江湖高手,习惯了单打独斗、腾挪周旋,遇见骑兵冲杀完全扎不住阵脚。
若没有那少年出面力挽狂澜,这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死去的三十个铁甲骑士里,那少年起码杀了二十个以上。
“把你的文书给我。”少年命令道。
不少江湖人士本就逃进了市场,此时见少年控制住了局面,大队铁甲骑士列队静默,这才纷纷呼朋唤友,挤在了一起。有胆小的也顾不上许多,动用家传的轻功赶紧溜之大吉,胆肥的还敢去市场里偷一匹马——四条腿跑得快些!
“前边可是伏传小师兄?”有紫竹山庄的弟子奔了出来,纷纷朝那少年身边靠拢。
这几个紫竹山庄的弟子有男有女,都穿着白净的纱衣,本是飘飘若仙的装扮。与铁甲骑士砍杀时也都受了伤,鲜血沾染纱衣,这时候就显得有些狼狈了。
为首的女弟子年纪也不大,胳膊腿上都有血痕,手里握着两把短剑,说道:“在下紫竹山庄施诗,如意仙子是我师姐。伏传小师兄,我们来助你。”
紫竹山庄的几个弟子显然脑子很清醒,知道危机并未解除。
如今铁甲骑士虽停止了杀戮,可仍旧有近四百名骑兵分列三队,一队静默无声地守在市场里,守着被挟持的主将,另外两队则分别守在骡马市的出口,依然稳稳地掌握着骡马市的大局。
那少年功夫再好,双拳难敌四手。他只能护得住自己,护不住骡马市的所有人。
握着熊楚臣看似一着好棋,可局势瞬间就可能变化。
——一旦熊楚臣死了,江湖人士这边就彻底输了。就算这时候趁乱逃得再远,那可是骑兵啊!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这队骑兵里还有很不要脸带着双骑续航的!
这几个紫竹山庄的弟子朝着熊楚臣与持|枪少年靠拢,这时候自然要团结一切力量。
众所周知,人若有资质读个秀才出来,他就不可能去下苦力学武。卖力是下等人,卖命是亡命徒。当然也有家传的武夫,不在此列。但,总体而言,天天干脑袋拴裤腰带上买卖的,要么狠,要么蠢,要么又狠又蠢。
紫竹山庄的人在向伏传靠拢,就有蠢货在下边跳脚:“伏传,你惹下好大祸事!我师兄今日死在骡马市,这血债都要算在你的头上!你还不快快刺死那凶徒,替我师兄报仇?!”
居然还有一帮子帮腔地,从市场的四面八方犄角旮旯来冒出来:“正是!杀了他!”
“快杀了他,替我师父报仇!”
“我兄弟五个只剩下二人,都是这朝廷的鹰犬作祟!”
“杀了他!杀了他!”
……
“诸位听我一言,如今强敌未退,我等还是保全有用之身……”
这个明眼人的话还没说完,面红耳赤嚷嚷逼迫伏传杀死熊楚臣的几个蠢货就把他摁了回去。
打头开腔要求处死熊楚臣的蠢货发了狠,朗声道:“大家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个血性!今日杀兄仇人就在面前,尔等贪生怕死,为了苟且活命就要放了这恶人么?我薛英雄一世好汉,实不屑与尔等为伍!”
“正是!薛兄豪气干云,在下佩服!若能替兄弟们报仇,我刘老二这一百来斤臭肉,不要又何妨!正所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薛兄,我刘某支持你!”
下边就是一连串又狠又蠢的货在义薄云天、豪气干云,这个英雄,那个好汉。
紫竹山庄的施诗女侠被这变故弄得目瞪口呆,忍不住说:“你们好大的口气。如此英雄好汉,可有谁敢上来,亲自动手?眼下重兵压阵,伏传小师兄为我等求得一线生机,你们不知感恩也罢了,只会胡乱指挥,杀了这贼头,底下这群人肯干吗?你来吃这箭雨?”
伏传一心一意逼熊楚臣拿出帛轴来,偏偏熊楚臣也拿不出来——文书在谢青鹤手里。
他也不在乎外边人怎么说,倒是身边的小姐姐帮忙说话,让他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
施诗是此行的大师姐,站在最前面,代表着紫竹山庄帮伏传说话。她身边还站着几个少年人,年纪也都不大,一个圆眼睛的少年见伏传侧头,连忙小声说:“伏小师兄,你不要担心,我们已经知道你是被陷害了,肯定会帮你澄清的!我们是自己人!哦,我叫晏少英,你可以叫我少英。”
伏传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我也不要你们澄清。回家好好抱着白师姐的裙子做乖宝宝,不要再跟在我屁股后面多管闲事,我就多谢你们了。”
晏少英见他点头,刚想寒江剑派的未来掌门真和善呐,马上就被伏传打了脸,气得瞪眼。
这番话不止晏少英听见了,紫竹山庄几个年轻弟子都听见了,全都转过头看着他。有个头戴金冠的少女把晏少英拉到侧边,小声说:“你别生气啦,是咱们误会他了。给他骂两句好了。”
施诗也转身过来,对伏传施礼:“伏小师兄,此前多有得罪……”
伏传见他们个个都好脾气,被呲儿了一句也不生气,憋了多日的气也平了。说到底,伏小公子胸襟开阔,不爱记仇。他也朝施诗点点头,说:“我不是说着玩儿的。你们快走吧,我独自一人脱身容易,想来他们也不敢去紫竹山庄找麻烦。你们都走了,我做什么都方便。”
伏传年纪虽小,却是寒江剑派板上钉钉的继承人,注定的下一任掌门,辈分也很高。他对施诗等人说话显得随便了些,且实打实的就是前辈高人叮嘱后辈的口吻,这几个紫竹山庄的年轻弟子也不认为他很失礼。
施诗犹豫了片刻,问道:“您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么?”
“活下去。说出来。”伏传说。
骡马市发生的一切,足以证明有一个针对伏传的大阴谋。
前面杨柳河之事,伏传就说不清楚了。又接连传出灭门惨案。若是骡马市尽数被灭口,伏传只能在被魔头的路上越走越远……所以,伏传需要她们平安地离开,把今日所见公诸与众。
施诗还未答话,底下就有不怕死的继续喊话:“我们怎么知道今日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你布的局?你与这群人约定好了,故意做这一出戏替你洗白。你今日毫发无损,死的都是我们这群人,假惺惺地抓住了贼首,说是救了我们,实则故意把我们放跑,我们就成了你的人证?你好狡猾!”
这脑回路很强大。可是,许多人仔细一想,又不禁觉得极有道理。
今天发生的一切,可能是骑兵杀人,伏传揭露阴谋。但是,也可能是伏传串通对方做戏洗白!
不但在附近听着的江湖人士心生动摇,连站在伏传身边的几个紫竹山庄弟子,也有两三人心头一惊,迟疑地看着伏传。
“除非,你杀了贼首!”底下有人喊话。
“对,你杀了那个将军,我们就相信你!”
“闹了这么一场,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你伏传浑身上下没掉一根头发,那屠夫也好端端的没挨上一刀,就想让我们相信你是无辜的?你杀了他,就不是媾|和做戏!”
谢青鹤微微皱眉,道:“被欺负了啊。”
云朝小心翼翼地看了谢青鹤一眼,请示道:“那……仆是否替小主人解围?”
“你要如何解围?”谢青鹤问。
“底下那几个人,总是嚷嚷要杀了将军,动机不明。仆可将他们拎出人群,询问来历身份,多半能有转机。”云朝说。
谢青鹤轻轻嗯了一声。
这态度太暧昧,云朝也不知道是让自己出手,还是不让出手:“主人?”
“他也发现了。”谢青鹤说。
伏传何等耳聪目明,哪怕那几个喊话的都藏在楼下堆积的货物和死人堆里,每回说话都要换几个位置,还是被伏传认了出来。他一边留心着底下人的位置,一边问熊楚臣:“谁那么想你死?”
熊楚臣知道怎么回事,可是,他不能说。至少,他还不到对伏传言无不尽的时刻。
楼下站着那么多铁甲骑士,伏传绝不会杀他。
至于楼下喊话的人,他们的目的也不是想他死。
——谁都知道,这时候伏传不可能杀了熊楚臣。伏传不肯杀了他,就摆脱不了做戏洗白的嫌疑,杨柳河的惨案,三家灭门惨案,依然会死死扣在伏传头上。
不让伏传顺利洗白。这才是喊话人的目的。
“施姑娘说得有道理。楼下这位朋友,你想杀了他,何妨自己来动手?”伏传突然点明方向。
在旁围观的江湖人士只是瞩目围观,一直列队不动的铁甲骑士就不同了,伏传才指明了方向,马上就有一队骑士呼啸上前。那人转身就要跑,几个骑士纷纷抽出斩|马|刀,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一柄纤秀冰冷的长剑,呼啸而至。
接连击落了七个骑士持于手中的斩|马|刀,堪堪将要逃跑的灰衣人钉在了货栈的门柱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长剑飞来的方向,望向突然出手的伏传。这一剑连破七位骑士的攻势,还能准确地留住想要潜逃的目标,论其精妙,论其力量,都已堪称当世一流。
在场众人只知道伏传枪法通神,哪晓得他使剑也如此精妙,全都被震惊了。
这少年……才多大的年龄啊?上官老神仙三十岁出道,谢青鹤二十岁出道,一代更比一代早!
只有晏少英气得发抖:“你……干嘛扔我的剑?!”
颜宝儿连忙安慰他:“你的剑最锋利嘛。他的枪还抵着坏蛋呢,就借一下!待会儿师姐给你捡回来哦,不生气不生气。”
谢青鹤发现不妙:“把人提回来!”
伏传也哎呀一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阻止了铁甲骑士的攻势灭口,却没能防得住对方自杀。
被伏传用剑钉在门柱上的灰衣人突然口吐鲜血,双手指向伏传的方向,艰难地说:“你……”
伏传被气了个倒仰:“不是我杀的!”
施诗即刻赶到那灰衣人的死亡现场,检查了那人的死因,说道:“此人是自杀。他自己震断了心脉。”
然而,紫竹山庄与寒江剑派交好,施诗的证词并不被许多人采信。还有江湖人士无限拔高了对寒江剑派的想象,类似于“你怎么知道伏传不能故意弄出自杀的假相”的猜测,也很有市场。
伏传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若是一□□死熊楚臣,倒是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可是,骡马市里的人还能活着离开吗?骡马市的人都被这队骑兵杀干净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杀了熊楚臣,还是没人能替他作证。
这是个鬼打墙。
这会儿也没人高声喊话了,可见灰衣人的死亡震慑了不少傻大胆。
倒是有不少人催促着想要离开:“多谢伏小公子相助,我等可否先行离开?”
有伏传摁住熊楚臣,铁甲骑士就不能擅动,骡马市的人就能安全离开。离开之前,也得跟伏传打好招呼,万一伏传心里不爽,叫熊楚臣追杀他们呢?焦虑与不信,死亡与血腥,弥漫了整个骡马市。
伏传并不强求信任,他问了熊楚臣几句,熊楚臣便命令:“放他们走。”
伏传也点头:“你们快走吧。若是会骑马,从市场里寻几匹无主的马充作脚力,能跑多快跑多快,能跑多远跑多远,尽量分开不同的方向走。”又专门叮嘱紫竹山庄的弟子,“施姐姐,你们也赶快走吧。”
施诗有些犹豫:“伏小师兄,你一人留在此处,只怕不大安全。我们在一起也可彼此照应。”
“我戳他们就跟戳木头似的。你们不在,我才好放手施为。”伏传说话不算好听。
“那,你多加保重。”施诗也不再纠缠,干脆告辞。还得说一句场面话,“今日蒙伏小师兄援手活命,紫竹山庄永铭在心。”
骡马市的江湖人士一早就跑了一波,剩下的也很快走得七七八八,只有小河庄和紫竹山庄的弟子们留了下来,把剩下一群劫后余生、吓得惊魂不定的商人们组织起来,一起带了出去。
“刚才标记的几个人,也不必都追回来。带回来一两个就行。”谢青鹤吩咐。
混在江湖人士里起哄的“有心人”不止一个,被伏传惊动自杀了一个,其余几个这会儿也都随着人流混了出去。云朝一直记着,得了命令之后,即刻追了出去。
云朝离开之后,只剩下谢青鹤站在暗处,熊楚臣看见云朝飞身而出,不由得吐了口气。
他不怕伏传的枪,却怕云朝的剑。
至于自称谢青鹤的老头儿,熊楚臣是真的没放在眼里。
伏传压根儿就不知道谢青鹤的存在,他认为骡马市已经没有别人了,只剩下他与铁甲骑兵两方人马。这使得他说话也敞亮了许多:“你认识那人?”
伏传指的是自裁而死的灰衣人。
晏少英的剑已经被取走了,灰衣人失去支撑,尸体蜷缩在地上,看上去非常普通。
熊楚臣不说话。
“我猜你未必知道他是谁,但你肯定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来自何方。你这支骑兵装备精良,令行禁止,只有朝廷才养得起、才敢养这样的骑兵。你与他,不可能是同路人。”伏传说。
“你打着护国法师的名号,说来给我撑腰。对,全天下都知道,我大师兄与和尚是故友。只是没有多少人知道,我大师兄曾经削了和尚两根拇指。你笑什么?你是想说,和尚见我倒霉,马上就派你们来落井下石了?”
伏传揪起熊楚臣的领口,二人四目相对,熊楚臣才发现这少年眼底带着血丝,还有一些受了委屈的凶狠与愤怒:“和尚被我大师兄削了两根拇指,他尚且不敢冒头复仇。现在倒是敢祸害我?”
熊楚臣突然就意识到,这少年还是一个孩子。
孩子可欺?
不。孩子是最可怕的。
不懂事的孩子,永远会在激愤之下,做出成年人连想象都不能的恐怖之事。
“伏小公子。”熊楚臣能活到今天,不是他武功多高,肉盾多厚,全凭一身趋吉避凶的本事。他对伏传的态度变得温和,又不过分谄媚,还有一丝悲壮,“我不过是奉命行事。”
“文书呢?为何不给我看?”伏传逼问。
“公子认为这样的命令,怎么可能下得来文书?”熊楚臣反问。
伏传诧异于他的好说话,又问道:“你与杨柳河那帮邪人是什么关系?我看你不曾修炼邪功,你这些下属也不曾修炼邪功。可那死去的灰衣人必然和杨柳河有关系吧?”
熊楚臣不承认也不否认:“伏小公子,在下只是奉命行事。”
此时,天色将瞑。
楼下列队的骑兵死死盯着伏传的身影,都在寻找破绽,想要救下熊楚臣。
然而,没有破绽。
那少年看似稚嫩,一杆长|枪却将门户守得死紧。
哪怕伏传在思考的时候,那灵巧的枪尖也仿佛带着生命,楼下最优秀的弩兵也不敢轻易瞄准。
“你是不是并没有想过此时的处境?”伏传突然说。
熊楚臣还没反应过来,透亮的长|枪已刺破了他的咽喉,后颈而入,咽喉而出。
这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动了所有人,伏传枪如惊雷,轻轻一挑,熊楚臣的脑袋就被掰了下来。有鲜血嘶嘶喷出,飞舞的红缨恰好挡住了喷射而出的鲜血,少年挽枪抖落一串枪花,瞬间清净。
底下马上就有箭雨狂射而来。
伏传一手提着熊楚臣的脑袋,灵巧地翻身窜入长廊门户,转瞬失去了踪迹。
守了半下午仍旧痛失主将的铁甲骑士愤怒至极,开始搜寻伏传的踪迹。
谢青鹤轻飘飘地绕道背后,看见伏传一边飞奔,一边解开熊楚臣的发髻,用他的头发打结挽在自己的腰上,显然不肯轻易丢了这颗首级。确认脑袋绑好之后,伏传方才从遮蔽物后跑了出来,还顺便在路上捡了一把二尺长的短剑。
似乎感觉到谢青鹤的目光,伏传飞快抬头,往谢青鹤的方向看了一眼。
谢青鹤早一步避往两堆货物之后。
冷不丁地一回头没看见什么人,伏传压下心里的怪异,继续往前跑。
他右手持|枪,左手持剑。
此时的快速奔跑并非逃亡,而是迅速完成了一个绕背,跑到了铁甲骑兵的背后。
逃?
你看伏小公子浑身上下有哪一根骨头长着“逃跑”两个字的吗?
他从铁甲骑兵背后出现的一刻开始,血光重新笼罩了整个骡马市。
……
这可……
真是师父的徒弟啊。刚烈得暴躁!
谢青鹤在远处看着血肉横飞的战场,一边叹气,一边准备抢救小师弟。
小师弟很聪明。
小师弟枪法通神。
小师弟骨头很硬,脾气很火爆,特别像师父。
……但是,小师弟暂时还没有师父的修为。
熊楚臣带来的骑兵不是吃素的,一开始就没有屯兵一处,而是分作三队彼此照应。伏传绕背强杀市场里的这一波骑兵就陷入了泥潭,两边合围而至的骑兵,不会再给他绕背偷袭的机会。
铁甲骑兵的盔甲就特别费武器,伏传的枪许是寒山特制,勉强还能招架,左手上的短剑过了没二十招就卷刃而折,他也是悍勇无比,就敢空手入白刃,直接抢呼啸而至的斩|马|刀。
谢青鹤眼看着他抢了一把刀,再抢二把刀、三把刀……
抢到最后伏传也怒了,边打边骂:“什么破刀啊!不开刃还这么脆?”
天渐渐黑了下来。
伏传也是越打越吃力,开始借着月色与黑暗,左右腾挪,躲避铁甲骑士横平竖直的砍杀。
谢青鹤见他受了一百二十余处小伤,十七处大伤,几次都想出手救援。然而,每次他想要出手的时候,伏传都爆发出惊人的韧性,次次触底反杀。
——若在下面的是李南风,是陈一味,谢青鹤早就下场去了。
可是,那是伏传。
伏传是要取代谢青鹤的位置,成为寒江剑派继承人的掌门弟子。
谢青鹤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伏传遇险,可他也不能把伏传单纯的当作“小师弟”来呵护。
小师弟可以受尽宠爱,被师父师兄庇护,掌门弟子就得努力成长,成长为荫蔽足以后辈弟子、乃至于师父师兄们的擎天巨树。只要伏传没有倒下,没有受不可逆转的致命伤,谢青鹤就不会出手。
谢青鹤也从地上捡了一把剑。
每次伏传惊险时,骂骂咧咧想要趁手的兵器时,谢青鹤都想把这把剑掷出去。
伏传又每次都能从地上、尸体手里,或是对方骑士的手里,抢来一把还能用的短兵。
谢青鹤一路小心翼翼地守着,跟着,见伏传越打越疲惫,心中极担心,见伏传越打越聪明,心中又很高兴。他自己就是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的全才,小师弟居然也和自己一样,拿着什么就能使什么,还使得都挺出色,谢青鹤莫名其妙就有一种后继有人的骄傲。
——明明是师父教得好,与他无关。那,小师弟也是我捡回来的啊!
天逐渐黑透。
阴风怪气的,居然还下了一场过路雨。
伏传以一敌三百余人,厮杀了几个时辰,累得不行。
雨落下来,他也不嫌弃,张嘴接了几口水,给自己打气:“哈哈,天赐甘霖,小爷喝饱了水,刺你们个七歪八倒……”
谢青鹤觉得小师弟奋力杀敌,又饿又累,委实可怜。又忍不住想,他阿娘小时候喂那几碗安神汤,难道还能隔几年再起作用?明明小时候在空间里都挺正常呀……
也不知入夜多久,伏传将眼前铁甲骑士通通刺下马来,他自己也拄着枪,不住喘气。
谢青鹤实在不忍心了。
有几个骑士趁乱埋伏起来,欲偷袭伏传。
伏传只把面前装死的两个人一一刺死,并未察觉到背后埋伏的对手。
厮杀了这么长的时间,精力体力都已耗费到了极限,眼看着面前已经没有能够站立的敌人,心防一旦松懈,完美无懈的警惕性很难再捡起来。谢青鹤觉得小师弟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一直悄悄随在伏传身后,这会儿将几个埋伏的骑士封喉,并未露出一点儿声息。
伏传弯腰喘了一会儿,捂住自己胸口挒开的大口子,转身往市场的楼上爬。
谢青鹤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微微皱眉。
骡马市今天发生了如此惨烈的屠杀,已经有江湖人士和商人逃了出去,最迟明日,附近的衙门就会差人来查看情况。千乘骑虽专司武林事,也是正经的龙鳞卫部属,在这里死上这么大批人,马上就会惊动郡守,上达天听。
伏传这时候最应该做的事,是找上一匹好马,马上回寒山去。
还是,他把飞鸢停在上面了?谢青鹤揣测。
哪晓得伏传爬到市场二楼,跌跌撞撞地去翻水罐和食盒。
先捧着人家喝残的茶水咕噜咕噜灌了一番,发现某间房里吃食尚多,干脆就坐了下来,这糕那饼啃上一堆,噎得拼命拍胸口,又咕噜咕噜找水喝。
不慎喝到半壶烈酒,伏传呸地喷出来,嘴里嘶嘶作响:“辣,这么难喝!”
谢青鹤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伏传已拎起酒壶,面不改色地浇在自己最大的伤口上。
“不好喝是真的。好用啊。”伏传脸色苍白,轻点自己各处穴道止血,“痛死了嗷!”
这时候浑身是伤,衣裳都被砍成了破烂,伏传也顾不得那么多,三两下就把自己扒了个光溜,用屋内找到的烈酒把浑身上下都浇了一遍。烈酒浇上伤口,那滋味也够喝一壶了。伏传也怕疼,一边给自己浇酒,一边在屋子里转着圈蹦跶,嘴里不断嗷嗷嗷。
谢青鹤又好笑又心疼,可小师弟浑身上下都是外伤,又在泥地里摸爬滚打,要他出面处理伤口,最稳妥的方式也是用烈酒洗一遍。现在小师弟光溜溜地在屋子里蹦跶,他也不好推门进去。
伏传也是个狠人,对自己凶残下手之后,又吃了两颗护心的药丸,这才把熊楚臣的脑袋拎出来。
他把熊楚臣的脑袋保护得很好。
一来害怕被夺走,二来害怕被毁容破坏,他为了护着这个脑袋,被铁甲骑士放了不少冷箭。
熊楚臣还保持着死前的错愕与惊讶。仿佛不相信伏传会杀死他。
“你说自己是奉命行事,我也能体谅你的难处。不过,你提刀上马欺辱凡夫俗子的时候,就不能总说身不由己了。我也有许多难处。不杀你吧,别人说我是大魔头。杀了你吧,又怕你把骡马市的无辜都杀掉——你答应把那些人放走,我都很意外。你把他们放走了,拿什么要挟我呢?”
伏传解开熊楚臣打结的头发,用手草草给他挽了个髻:“唉,你说,你做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这么隆重地来陷害我呢?你跟杨柳河那一批喜欢切手切脚切耳朵鼻子的邪派坏蛋,到底是什么关系?”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们千乘骑也不会只有这几个人吧?”
“千乘骑上边是龙鳞卫。龙鳞卫上边还有枢机处。枢机处再往上……是皇帝了啊?”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啊。师父说了,大师兄平生什么都吃,就是不肯吃亏。我既然是他的继承人,当然也不能吃亏。你们一个个的豁出本钱来诬陷我,我倒要看看,是你们的歪门邪道厉害,还是小爷的慕鹤枪厉害!”
谢青鹤揉了揉耳朵。
木吓枪?
目壑枪?
……慕鹤枪?
小师弟的这个彩虹屁,有点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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