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仍是那座酒楼。
酒客们各行其是,诉苦的诉苦,吹牛的吹牛,爱吃的吃得面红耳赤,善饮的喝得醉意陶然。
缺席的说书先生始终不曾出现,引客的店小二依然当街点头哈腰热情招揽,然而,街上的游客来来往往,却对店小二的招呼视若无睹,再没有客人上门。
谢青鹤吃饱了不思饮食,行至栏杆处往下张望。
时间不早了,行人多半往烟花柳巷聚集。店小二招不来酒客,倒也未必与旧怨魔尊有关系。
——可是,连大半个时辰,酒楼里所有酒客都在吃吃喝喝,桌上的酒饭总也吃不完,件旧事翻来覆去说上三五遍,总也说不完。酒楼里大波人,这么长时间愣是没有桌吃完离席散去,这就很古怪了。
“这是什么手段呢?”谢青鹤不懂就问,虚心向学。
旧怨魔尊有心不搭理他,又害怕他再次拿春雷诀炸自己,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人心皆有魔障。我把所有人心的魔障唤出,筑成魇圈,这些人以为自己在做梦,轻易不会醒来。”
“怎么才能醒来?”谢青鹤问。
“游戏不是这么玩的。”旧怨魔尊急了,“我出魔障,你破魔障。你怎么能问我怎么破?”
“那你是不告诉我?”谢青鹤又问。
“等等!”旧怨魔尊额上有冷汗滴落,显然对谢青鹤深为忌惮,“你不杀凡人的吧?”
“——嗷,嗷!你这狗脾气嗷!你不讲道理!嗷嗷嗷——你跟上官好不样,你不是他好徒弟——嗷嗷嗷嗷,别嗞儿我别!我说,我说!你还嗞儿!……他们自己醒不来,强行唤醒会失魂,只有你破了魔障,魇圈才会消失!”
谢青鹤方才停了不断弹向旧怨魔尊的春雷诀,问:“这个‘魇圈’是以我为极点?”
旧怨魔尊先拿袖子擦了擦鼻涕,眼圈都红了:“你将魔障破了,他们随你醒来,只当场大梦。你若是破不了魔障,他们随你沉沦,成为魔穴养料。”
谢青鹤考虑了片刻,问了最重要个问题:“我怎么才能破去魔障?”
旧怨魔尊仰天叹息。
“我从来没遇见过你这样的人。”旧怨魔尊说。
“你们名门正道向来讲究仁义宽赦,背地里男盗女娼不说,面上总要装个样子。对上穷凶极恶的贼匪,嘴里总要再三劝解回头是岸,人家打你拳,你要说别这样,人家再打你拳,你要说勿谓言之不预,等到人家打你第三拳的时候,再师出有名杀人诛心——”
“你今日在鄢地拦了次劫杀。统共没说上两句话,下手就杀了十二个人。”
“那时候我就该知道,你这人……身在正道,走的却是邪道。”
“你这么言不合就拔剑的暴脾气,我们魔修都没有凶残!我好好跟你说话,你就打我!”
……
谢青鹤也是第次遇到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俘虏”。
旧怨魔尊这泪眼汪汪满腹牢骚的控诉,活似他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直到他捏起剑诀,举手微扬,旧怨魔尊才打住了自己的抱怨,小媳妇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个手帕,擤了把鼻涕,说:“魔者,磨也。我既然找上了你,除非你能解开我心旧怨,否则是出不去的。你也别打我,仙魔同源,你破层魔障,心修更强分,对你也不是没有好处。”
说到这里,他揉揉自己擤得通红的鼻子,叹气说:“仙魔同源,本也同生。是你们寒江剑派的老祖认为魔惑人心,他看不起众生心志,认为旦魔气侵世,凡夫俗子与修士大能都必定会在魔气沦陷,所以强行封魔——唉,大家本来是好兄弟。”
谢青鹤从隔壁酒桌上取了酒水,扶旧怨魔尊坐好:“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说给我听听,我开导开导你。”说着,将酒杯满上。居然真的想要“解开”旧怨魔尊的“心旧怨”。
旧怨魔尊也给他气笑了:“你在逗我?”
下秒。
谢青鹤长剑横抵在他颈上,生生将他脑袋拍在酒桌上,动弹不得:“敬酒不吃是要吃罚酒?”
“爷,我认怂了行吗?但入魔不是说着玩玩,也不是你跟我喝杯酒,我心旧怨就能开解。我已经入魔了,魔性难改。想要破去我的魔障,只有个办法。”旧怨魔尊两只手缩在胸前蜷着,表示自己绝对臣服,不想跟谢青鹤动手。
“说。”谢青鹤巴掌拍他脸上。对他的磨叽非常不满。
“人有旧怨不能免,遂成怨念,堕入魔道。你若能以我之身,偿我旧怨,魔障即破。”旧怨魔尊说。
谢青鹤思忖片刻,根据他对天地仙魔的认知,初步认为旧怨魔尊的说辞是有道理的。
不过。
“我如何才能以你之身,偿你旧怨?”谢青鹤问。
“我说了,你不能打我。”旧怨魔尊闭着眼睛指了指谢青鹤的手串,“你摘了就行。”
话音刚落,谢青鹤就乓乓乓用剑鞘在他胖脸上连揍了三次,冷笑道:“你先前说,却魔珠只能示警,不能破除魔障。现在叫我把它摘了?打的什么好算盘呢?记性不好就别撒谎,容易露馅。”
“我也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情况啊!”
旧怨魔尊被他揍出火来,愤怒之还有几分心酸。
“你原本就应该入魔了,结果把我看得真真儿的,捉个准。你说自己天赋异禀,恕我直言,我活了这么几千年,没见过你这种饼!”
旧怨魔尊的怒火再大,看着谢青鹤清清淡淡的面容,终究还是有点怂,气焰也渐渐小了:“我思来想去,多半还是你这串却魔珠有些神异。上官好是个聪明小鬼,他有点道道,应该可能……就是手串?”
上官时宜赐予的这串念珠究竟有什么功效,谢青鹤也不大清楚。
他隐隐约约觉得,身周的魇圈和魔障应该无法困扰自己,但,这种事情怎么说得好?他目前的优势完全建立在他不受魔气侵扰的情况下。万摘下手串就真的入魔,被旧怨魔尊控制住了呢?
大好局面,总不至于两句话就被哄得反转。
“嗷!”旧怨魔尊真的眼泪汪汪了,“你怎么又嗞儿我?我怎么了我?”
“手串不能摘。魔障怎么破?”谢青鹤问。
旧怨魔尊差点哭出声:“爷,您讲讲道理。魔,磨啊!磨砺的那个磨啊!魔障就似你们修正道的要渡水火灾灭,要熄杂念物欲,不是还要去挨立春的第道新雷么?这个是上天注定的道理,又不能途修改——你渡劫也不能说,等等,劫雷先回去,我明天再来吧?”
“你不能取信于我。可我现在就得出去。”
谢青鹤指了指身边依然在吃喝的酒客:“他们吃的喝的都是假合之物,原本桌上几样东西,事实上吃下去的就是那几样东西。我与你在此纠缠得久了,他们要饿死,我也要饿死。”
“只有你,念魔生,永远都不会死。”
旧怨魔尊刚刚还哭得鼻涕眼泪把,被谢青鹤拆穿了他的缓兵之计,神色就冷淡了下来。
“我是不愿杀凡人,不是不能杀凡人。若真到了所有人都饿死的地步,我也不介意提前送你如今的皮囊上路。你这个皮囊人至年,本该体健身强,可他被酒色掏空了根本,患有消渴症。”
“你再看我。”
谢青鹤很自豪地展示了自己肩宽腰细的潇洒体魄,说道:“他不出三五日就要死,我么,不饮不食以真元续命,活上十天半个月尚有战力。在他死去之前,我还身强体健。到时候我只要杀了你,魔障自然也能破去。”
“你说我不像名门弟子,身在正道却行邪事。”谢青鹤哂笑,“你如今还活着,就是因为你挟持了这个凡夫俗子。我顾惜他的性命,才会与你在此耍嘴皮子。不然呢?你以为自己很可爱?我才舍不得杀了你?”
旧怨魔尊不再做滑稽姿态,偏头冷淡地说道:“魔有魔性。你要么按照我的规矩来,入魔破妄,要么你就等等吧。等到我这皮囊奄奄息的时候,剑杀了他——看看我会不会死,再看看你能不能走出这魔障!”
谢青鹤坐在酒桌前,看着那盆无土栽培的时颜魔花,那花开得无比艳丽,摄人心魄。
“你知道我师父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也知道我今天在鄢地救了人。是不是有魔气魔念的地方,你都能看见听见?”谢青鹤问。
旧怨魔尊却不再理会他。
谢青鹤也不会觉得欺负魔尊不好意思,春雷诀次次点出,极其有耐性。
旧怨魔尊倒是不肯像刚才那么装疯卖傻嗷嗷叫了,闭目攥拳言不发,浑身上下都有冷汗沁出。捱了近刻钟,他终于忍不住了,气道:“你这春雷诀不耗真元的么?”话音刚落,皮囊就摔在了地上,显然虚耗了自己太多的魔元。
他被谢青鹤封在皮囊的窍穴,无法与魔气沟通,也就无法补充魔元,正经是用点少点。
“日以继夜,循循不绝。”谢青鹤从不撒谎,“你能看见我师父目前的情况么?”
旧怨魔尊也是个光棍,倒在地上就不起来了,闭着眼睛,嘿嘿地笑:“你师父……他挺好啊。天下第人,他能有什么问题?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寒云师弟呢?”
谢青鹤突然就僵住了。
卧槽!
卧槽!
昨晚跟师弟……那不是全被这货看见了?
这世上可不止个魔尊。如果所有魔尊都有循着魔气、魔念肆意窥探的能力……这世上到底有多少魔尊魔头围观我抱着师弟这样那样?!这……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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