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知觉敏锐,五感之外,尚有第六识。
谢青鹤察觉到手串发光时,正低着头。这时候他就发觉身周的切都发生了变化。
那是种非常玄奇的转变,此前从未感受。有些类似于出窍,世间唯点本真——也即自己,从凡俗的皮囊挣脱出来,走进无边宽广的天地。唯不同的是,此时的感觉没有寒冷与恐怖,而是种略显迟钝笨拙的荒唐。
心生警兆。
谢青鹤倏地抽出竖在桌角的长剑,剑锋直指身侧“帮闲”。
帮闲就似被恶鬼附身,形容体态与从前大为迥异,脸上的谄媚没了,腰间的佝偻没了,姿态从容潇洒,隐带着丝王霸之气。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谢青鹤心狠手黑,不分青红皂白拔剑就刺。
这人准备好的嘴炮没放出来,被谢青鹤逼得狗急跳墙,狼狈无比地噗飞了出去。
被附身的帮闲软倒在地。
谢青鹤横目扫。
刚才还活色生香、充满了市井气息的酒楼,这会儿已经彻底变了。
切都变得生硬荒谬。
这眼让他陷入了种不可思议的荒谬,每桌的酒客都显得那么荒唐和不切实际。
为了打听消息,谢青鹤曾仔细将酒楼每桌的客人都仔细观察过。这些人刚刚还看着真实不虚毫无破绽,现在打眼看却觉得到处都充满了虚伪。
他就像是走进了场拙劣的戏剧,局人都在夸张地表演着荒唐人生。
唯独正常的,仅有个人。
在酒楼的央,坐着群令人不敢靠近、不讲卫生的彪形大汉,个个身怀兵刃,满脸凶狠。
这群望之令人生畏的大汉们原本围坐喝酒,这会儿也变成荒腔走板的奇怪模样,时夸张,时拙劣。惟有坐在仙桌西南边侧对着谢青鹤的黄脸汉子举止俊雅,是这荒唐世界唯的真人。
从谢青鹤转身到出剑,也不过是眼的时间。
他的剑锋再次对准了假装喝酒的“黄脸汉子”,倏地刺下。
“你认得出我?!”
那人再次从“黄脸汉子”的身躯里脱出,远远地附身在酒楼距离谢青鹤最远的桌酒客上。
谢青鹤心说,你在这个荒唐世界里是唯真实的存在,眼扫过去就你格格不入,认出你难道很稀奇?他有心钓此人上钩,将手腕上的串珠露出来晃了晃:“你猜?”
“上官好的却魔珠。”
因离着谢青鹤比较远,那人不再担心谢青鹤的快剑,恢复了从容自在的姿态,说话时声带玩味,提及“上官好”三字更是有了几分品咂寻摸之意。
谢青鹤也不生气。
上官好是恩师俗名,出道时更名时宜,旧名不用多年。但,这旧名字也不是秘密。
江湖人景仰上官时宜,敬称掌门、真人,小辈儿喊声前辈、师伯,这是人家给面子。真遇到有人大咧咧喊上官好、上官时宜的,寒江剑派诸弟子也不至于要去拼命,说你不许直呼恩师之名——上官时宜第个就不准如此跋扈。
那人却觉得谢青鹤被镇住了,仿佛掌握住了局面,姿态越发从容随意。
“却魔珠只能示警,不能破除魔障。你为什么能在魔境认出我来?”那人问道。
谢青鹤认真地说:“那或许是我天赋异禀,资质与众不同。”
不等那人再询问,谢青鹤心也有不解:“你是什么东西?为何来找我?”
那人显然被他“什么东西”给噎了下,重新坐回酒桌前,自斟自饮杯,装腔作势做足了姿态,才轻轻甩袖子,说:“我是何人不重要。这么多年了,你们寒江剑派世世代代阻止魔气侵世,我们魔界也世世代代都想与寒江剑派重归于好。你来封魔谷,我自然要来见见你。”
“哦,魔物。”谢青鹤了然。
“我乃旧怨魔尊!不要把我与低等魔物相提并论!”那人装了半天高深莫测,瞬间破功。
“低等魔物尚有形迹。你这样的东西,只能附身凡人蝇营狗苟,也配称尊贵?”谢青鹤强调了“尊贵”二字,对方果然有了些肉眼可见的躁动与愤怒。
很意外的是,那人明显被刺激了,却没有暴跳如雷露出破绽,依然守在酒桌边空口白牙地反驳:“这是世间最强皮囊术!你这小子懂得什么?”
“我原本是不怎么懂。和你这鬼东西几句话的功夫,倒是想明白了不少。”谢青鹤说。
他说着话,不知何时,莫名其妙就走近了那人喝酒的桌前。
那人也大吃惊,再次飞离了这具皮囊。
哪晓得他附身另桌正在与老友哭诉子孙不肖的年男子皮囊时,刚刚在皮囊停驻,眉心就是股刺痛,谢青鹤不知何时已经守在了这皮囊身边,恰好等着他入窍,指捏剑诀,轰然道雷光从他紫府炸开。
“啊——”旧怨魔尊惨叫声,偏偏被谢青鹤捏住了窍穴,无法脱体飞出。
“有效么?”谢青鹤对封魔谷毫无经验,完全是边摸索边对付,这会儿用春雷诀把旧怨魔尊炸了个七荤素,他又接连用剑诀点了人家几下,把旧怨魔尊炸得吱儿哇儿乱叫,白眼都翻了出来。
好不容易等谢青鹤告段落,旧怨魔尊连忙捧住他的手:“饶命,饶命!”
“你在凡人皮囊之,我杀不了你。”谢青鹤老实承认自己束手无策。
“……那你直嗞儿我?”旧怨魔尊情态略显稚嫩,在他附身的年老爷皮囊上看着挺惊悚。摸到了谢青鹤不杀凡人的底线,他也松了口气,“你明明在那边……你不是来得快,是早就知道我会在这具皮囊里落脚?”
谢青鹤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上官好不曾提过我们魔界故事!”旧怨魔尊说。
谢青鹤不禁失笑:“如今是你落在我的手里,不是我落在你手里。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对你没有恶意。打从见面到现在,我对你句恶言也无,更没有对你动手。倒是你连刺了我好几剑,还拿指诀嗞儿我!”旧怨魔尊仿佛痛心疾首,“我与你师父上官好还是旧相识呢!”
“被我拿住了,想辙要跑?”谢青鹤端了碗酒来,轻咬舌尖,股清气激射而出。
就着混合了清气的酒水,他以指诀凭空画了道镇定符,啪地拍在了那人附身皮囊的各处窍穴。
旧怨魔尊被彻底封在了凡人皮囊,整个人都瘫了下去:“你不是不懂嘛?”
“我是不曾见识过封魔谷魔气。不过,不管封魔谷魔气如何逆天,总也要遵循世间最大的道理。天阳地阴,天清地浊,春生夏盛,秋收冬藏。自来仙魔同源,仙之为本,魔之为影,魔也不是很稀奇的东西。”谢青鹤随口说道。
谢青鹤已经把旧怨魔尊的皮囊仍在原地,回头抱起了时颜魔花,冷不丁地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我师父不曾说这个,不曾说那个……这些年,你都偷窥着我师父?”
“你也知道仙魔同源。你们修正道的生怕被魔念侵蚀,平时概不提,”旧怨魔尊说到这里,用下巴示意谢青鹤手腕上的串珠,“上官好把却魔珠给你,也没告诉你有什么用吧?”
谢青鹤低头发现手串发光那时的惊讶,绝非作伪。
“他怕你入魔。人心有什么,看见的就是什么。他早步告诉你这串子能示警魔境,此时心生魔鬼的就是你,而不是跟你坐在起聊什么砍了棵树满门死绝的闲汉了。”旧怨魔尊说,“我们魔修就不像你们正道那么假惺惺,你看我身魔气凛然,正气不侵,根本不怕被你们迷惑引诱。”
“啊——啊——嗷嗷——”旧怨魔尊凄声惨叫。
谢青鹤用春雷诀隔空甩了他几下,直到他惨叫声渐渐停了,才告诫道:“别胡闹。”这口吻不像是对付魔修,更像是在教训门内不听话的小弟子。
旧怨魔尊被他治得里子面子全没了,满脸鼻涕眼泪:“你又嗞儿我?!”
“我辈修真讲究同气相求。既然仙魔同源,想来魔修也是样的道理。你先前问我,为何知道你会附身这个皮囊?这道理你不是很明白么?”谢青鹤将整座酒楼都扫了圈,作势环抱,“你号‘旧怨’,修的是旧怨之念。你能附身的,也仅有心存旧怨之人。”
“这帮闲祖上曾经阔过,听他讲述旧事,大约是祖上动过院风水,随后家败。他将家败之因归结于风水之说上,深恨破坏祖宅风水之人。心存旧怨,所以被你轻易附身,夺去皮囊,操控心志。”
“第二个被你附身之人,观面相有眉山蛮族血统。蛮人度入主原,役使原旧族,享锦绣河山,为人上之人。本朝建立不久,蛮人还未忘记铁蹄踏碎烟雨江南的嚣张与得意,却早已从人上人的地位沦为过街老鼠。这人隐姓埋名、更改饮食习惯,努力装成北人模样,心苦闷憋屈,旧怨难舒。所以,你也很容易地夺去了他的皮囊。”
“第三个被你附身之人。他父祖本是南兴乡绅,家业庞大。女长儿幼,于是尽力扶持女婿。父祖在时,姐夫尊重长姐,对前妻所遗子嗣不冷不淡,对岳家极其亲近。父祖衰亡之后,家仅有姐夫在朝为官,日子就不大好过了。此人只恨父祖将所有人脉都给了姐夫,散尽家产为姐夫仕途开道,自己却不得不为了几百两银子向姐夫的原配嫡子低声下气……”
“第四个。”谢青鹤指了指旧怨魔尊此时的皮囊,“这人最没意思。他怨子孙不肖,酒醉之后,恨当年没娶青梅竹马的豆腐娘子,二恨当年教养严格,挞死了玉雪聪明的嫡长子,三恨妻室侍妾皆慈母败儿……反正儿孙没出息,都是别人的错。”
“除此之外,这酒楼里没有第五个心存旧怨、可以让你夺取皮囊的凡人了。”谢青鹤说。
“师父是否心存旧怨,我不知道。姑且认为你说的是真话,你可以借此窥视师父的切。但,你要说诱我入魔?”谢青鹤都忍不住想笑,“我心无正无邪,不分仙魔,只知从心所欲,无挂碍,更没有丝怨念憎恨,你倒是夺我的皮囊来试试?”
旧怨魔尊咽下喉间腥甜的血气,闭嘴偏头不语。
本尊就是撞见鬼了才遇上你这怪胎!试你奶奶个腿儿!,我要回魔穴!
谢青鹤手捧着时颜魔花,手按剑:“应该会有人来救你吧?”
围点打援,刺不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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