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刹那之间, 贾珂已将王怜花眼中尚未藏起来的不甘,看得清清楚楚,心想:“傻孩子, 你在伤心什么?其实我早就和你一样, 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 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贾珂手指蜷缩起来,霎时间心中一阵冲动:“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他!”随即转念, 又想:“我怎能把这件事告诉他?我一直跟他发誓,我绝不会骗他的, 他一直对我如此信任。倘若我告诉他,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秘密瞒着他, 而且因为这个秘密, 我前前后后,不知编了多少故事, 好将自己本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他得多伤心啊?
他素来多疑, 最爱胡思乱想,知道我一直在骗他以后,往后我跟他说什么话, 他只怕都要在心里来回转个几遍,即使这样,也不一定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了。我本就应该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一辈子都不跟他说的, 怎能把这件事告诉他?”
可是这个念头就宛如一粒种子,一旦来过他的心里,就在他心里扎根不走了。
贾珂看向王怜花,忽然想起王怜花在白飞飞的卧室里, 在白雪皑皑的山路上,在热气氤氲的温泉里,跟他说的那些话,那粒种子便如一粒尖锐的沙子,将他的心脏磨得阵阵剧痛。
王怜花对他如此信任,什么心里话都跟他说了,他怎能将这件事,永远瞒着王怜花?
难道他还要像从前那样费尽心思地编故事吗?
难道他要编故事编一辈子吗?
贾珂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王怜花扮成了他,去赵王府赴约,他躲在柜子里忍受毒瘾折磨,清醒以后,听到下人说,王怜花被人带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他那时也犹豫过,要不要去找王怜花。
他那时是那么的弱小,一旦遇到一个厉害人物,自保尚且不能,何况去救王怜花,他离开贾府,随时可能丢掉性命。
但他还是去了。
他去救王怜花,可能会丢掉性命,但他不去救王怜花,那么他永远都会活在愧疚之中,往后每交一个朋友,都会忍不住去想,这个朋友在他心里值多少钱。
贾珂心想:“既然我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那我就像从前那样,比较失去好了。倘若我将这件事告诉怜花,我会失去什么?他会知道,我一直都在骗他,我会失去他的信任,他会伤心,会愤怒,会不想理我,会觉得我是个骗子。
但是这些事情是可以弥补的,他若是不愿相信我了,我可以用行动来告诉他,我真的再也不会骗他了。也许我要用很长时间,才能重新建立起我的信用,但总有一天,他会相信我的。
倘若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怜花,我会失去什么?我将一辈子活在谎言之中,一辈子活在孤独之中,往后遇到每一件我不应该知道的事情,我都只能像从前那样,费心思去编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好向他解释,我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我现在才十八岁,只要不遇到意外,以我的武功,至少能活到一百岁,若是走运,说不定能和逍遥子一样,一百四五十岁了,照样活蹦乱跳,到处乱跑。
我若是隐瞒这件事,未来这八|九十年里,我岂不是只能做一个小心翼翼的骗子,这样值得吗?何况,地府是存在的。
我俩过世以后,去到地府,说不定会有鬼差跟我提起上辈子的事,倘若那时他也在场,他从鬼差口中,得知我一直在骗他,骗了他一辈子,这可不才让他伤心呢?”言念及此,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摸了摸王怜花的眼睛。
王怜花闭上了眼,微笑着靠在贾珂的怀里,忽然道:“你的心跳的好快。”
贾珂咬着下唇,说道:“怜花,我……”
王怜花哪里知道贾珂心里在想什么,他自己做贼心虚,闭眼之前,瞧见贾珂欲言又止的神色,就先入为主,一心认定贾珂这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正在想法子安慰他。
王怜花却不想听贾珂安慰。其实王怜花自己都觉得,他这样想,当真太过分了些,若是再听到贾珂安慰他,只怕就要内疚起来了。当下打断贾珂的话,笑道:“你还没跟我说呢,你为什么认定,江玉郎算计咱们,是风灵霁要他这么做的,而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贾珂后面的话已到嘴边,经王怜花这一打岔,“啊”的一声,又缩了回去,心不在焉地道:“为什么不是他自己想的?嗯,因为西方魔教的人都不见了啊。玉箫道人不是说,天吃星这些西方魔教的人,是和江玉郎一起离开的吗?
江玉郎与西方魔教的教主互为盟友,而且他对咱们下手那次,动用了不少西方魔教的人。玉箫道人这句话乍一听来,像是天吃星这些西方魔教的人,主动跟江玉郎一起离开了。其实这中间有件事十分古怪,只是不易察觉罢了。你想啊,天吃星这些西方魔教的人,来岩雀峰,是做什么的?”
王怜花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把你和屠龙刀一起带回去了。”随即恍然,笑了笑,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们这次离开,既没有把屠龙刀带走,也没有把你带走,嗯,他们甚至没有跟江玉郎提过,屠龙刀就在咱俩的手上。不然江玉郎清点战利品,发现其中没有屠龙刀,定会立刻怀疑,他抓住的‘贾珂’和‘王怜花’不是真的。
而且天吃星这些西方魔教的人,在西域自大惯了,从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倘若他们现在是自由之身,定会设法从江玉郎手中,夺回你和屠龙刀,不然两手空空地回到大光明境,那也未免太没面子了。现在他们一点动静都没有,一定是出事了。我说的对?”
贾珂点头笑道:“全对,我就是这样想的。其实风灵霁可以让那些瘾君子,把天吃星这些西方魔教的人,连同中原那些学武之人,一起带回中原,反正她手上有极乐丸,不怕控制不了他们。可是她没有这么做,显然是不想给他们活路了。
我想他们这些人,应该都已死在路上了。柴玉关没有跟咱们在一起,所以没有落网,这件事一定出乎风灵霁意料之外,但柴玉关这条漏网之鱼,拜江玉郎父子所赐,已经回到了网里。
西方魔教的教主座下,有左右两使,四大护教法王,还有二十几个副教主,倘若事情果然如我所料,如今两大法王皆已身亡,教主带着自己的亲信,不知其中有没有左右两使,另外两大法王,还有那些副教主,和风灵霁的人一起去找高昌迷宫,大光明境上人手不足,正是围剿魔教的好时机,我想再过几天,风灵霁就会有动作了。
不过么,咱俩没有落入江玉郎的手中,现在带着中原群豪,浩浩荡荡地找到了这里,这件事更是大出风灵霁意料之外。有咱俩这个变数在,她肯定不能照搬原本的计划,她接下来会怎么做,我就没什么把握了。
倘若比起咱们,她更看重西方魔教,那她应该还是会全力对付西方魔教,也就是赶在咱们之前,攻上大光明境,等她灭了西方魔教以后,再来对付咱们。倘若比起西方魔教,她更看重咱们,或者说,她觉得她和何必问是自己人,如今有外人在,当然得先对付外人,再对付自己人,我想接下来等着咱们的,就是西方魔教和风灵霁的双重夹击了。”
王怜花哈哈一笑,说道:“我倒希望是后者,他们主动来找咱们,倒省得咱们去找他们了。”
然后挑了挑眉,眉飞色舞地道:“到时我将何必问踩在脚下,你抓住姬灵风,先让她给何必问磕几个头,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必问和姬灵风的奶奶,做了好几年的夫妻,也算是姬灵风的便宜爷爷,孙女见到爷爷,不磕几个头,哪里像话?
然后再让姬灵风叫何必问‘爷爷’,她若是不肯,我就割下她的耳朵,若是还不肯,我就割下她的鼻子,她终于叫了,你再把她踢到一边,抓来姬苦情,要何必问给姬苦情磕头,叫姬苦情‘哥哥’,要何必问当众坦白,到底偷了人家多少年的老婆。
之后把何必问和姬苦情的衣服剥了,赤条条地绑在一起,就挂在咱们车上,把姬灵风也挂在车上,让她跪在旁边,在路上示众,说这老太监看上了那老头子的老婆,就去和那老头子的老婆偷情,一次两人正在巫山相会,被老头子撞见。
老头子见这老太监长得不错,就把他阉了,然后把他带回自己床上,孙女特别喜欢偷看这两个老头在床上打架,所以咱们抓来这两个老头的时候,孙女哭得要死要活,非要咱们把她一起带走,咱们就只好安排她跪在旁边了。
姬苦情和姬灵风最初想把咱们活活烧死,后来又想要你被乱刃分尸,现在咱们就把他们活活冻死。哈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两个老头这么喜欢戴绿帽子,能这样死,也算死得不冤了。”
那日他们在曼陀山庄险些葬身火海后,王怜花就一直记恨风灵霁,后来亲眼目睹江玉郎安排众人用刀去捅“贾珂”,王怜花更是恨得只想将所有相关的人碎尸万段,而何必问谎称贾珂和玉无缺是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夫,同样让他恨得牙痒痒,这几件事加在一起,他登时思如泉涌,想出了一个折磨人的法子,自觉绝妙无比,越想越得意,忍不住向贾珂一笑。
贾珂初时听得目瞪口呆,随即笑得不能自已,由衷地称赞道:“怜花,你真是太厉害了!”
王怜花万没想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句话,居然在这时候听到了。
他一怔之下,忍不住笑了起来,搂住贾珂的头颈,侧身靠在他的怀里,说道:“你刚刚说了什么?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贾珂眨了眨眼睛,不知王怜花为何如此反应,乖乖地重复道:“怜花,你真是太厉害了!”
王怜花抬起头来,仰望天空,但他们现在正在山洞里,他眼睛睁得再大,也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屋顶,看不见天空。
他转过头去,看了看身后,身后是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本湿透了的册子,还有一盆清水,没有万缕金光。
他索性抬起脚来,问道:“贾珂,你看我脚下有什么吗?”
贾珂大感诧异,说道:“嗯……我的爱?”
王怜花噗嗤一笑,问道:“为什么你的爱会跑到我的脚底下?”
贾珂伸手摸了摸王怜花的脚背,笑道:“一定是因为你的脚长得太可爱了。”
王怜花笑道:“我早该想到,你对我的脚一直心怀不轨,我问你能问出什么来啊!”随即咳嗽了一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的脚好像有点发亮?”
贾珂更加诧异,问道:“发亮?”心想:“你穿的只是普通的皮靴,又不是荧光靴,怎么会发亮?怜花这是在跟我打什么哑谜,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王怜花继续暗示,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我的脚底下,好像有霞光闪动?”说着晃亮火折,递到自己的靴底旁边。
贾珂好生纳闷,寻思:“霞光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怜花为什么希望脚底下会有霞光闪动?”虽感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了点头,配合道:“是啊,我看见你脚下布满了霞光,一道,两道,三道,四道……简直多的数不清了。”
王怜花笑道:“那你还不过来亲我两口?”
贾珂低头去吻王怜花,想要吻王怜花的嘴唇,王怜花却侧过头去,贾珂的嘴唇就落到了王怜花的脸颊上。
这是贾珂一生之中,亲的最莫名其妙的两个吻,而且因为心里太过纳闷,亲的一点滋味也没有。
王怜花却很满意,见贾珂亲完了他的脸,便面带微笑,伸手抱住贾珂,说道:“贾珂,我早就跟你说过,一个男人最幸运的事,就是和厉害的男人在一起,这样,他一辈子都不会被人欺负了。从今天起,有我在你身边,再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
贾珂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承诺,心中太过诧异,不禁脱口而出:“啊?”
王怜花十分投入地将自己准备了好久的剧本演完了,喜孜孜地闭上眼睛,想要听到贾珂感动的不能自已,哪想贾珂竟然毫无感情地跟他来了一声“啊”。
他松开贾珂的脖颈,直起身来,看向贾珂,气忿忿地道:“你不能给我点儿正常的反应吗?”
贾珂“哈哈”地干笑两声,垂下了头,随即抬起头来,脸上已经一片惊喜之色,眼眶中泪珠滚动,说道:“怜花,我……”
王怜花心下满意,重新搂住贾珂,微笑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贾珂泪汪汪地道:“我……我……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了!”说着放声大笑,在眼眶中滚动的泪珠,也随着这一阵大笑,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王怜花登时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地道:“有什么好笑的?老子刚刚说的话,那么情意绵绵,你听到老子的话,不应该大受感动,过来亲老子吗?”见贾珂还在那里大笑,更加气愤,说道:“笑什么啊!贾珂,你到底在笑什么!老子说的这几句话,有一个字好笑吗?”
贾珂笑道:“不,不好笑。你刚刚说的那几句话,一点也不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说话之时,仍然笑得浑身发颤。
王怜花气忿忿地道:“既然一点也不好笑,那你到底在笑什么?”
贾珂强忍笑意,说道:“这几句话虽然不好笑,但是除了这几句话以外,每一件事都特别好笑,所以连带着这几句话也变得很好笑了。”说着去吻王怜花的脸颊,吻着吻着,直接贴在王怜花的脸颊上笑了起来。
王怜花恨得去咬贾珂的下巴,贾珂吃痛,强忍笑意,去吻王怜花的嘴唇,吻着吻着,又笑了起来。
王怜花本来满肚子气愤,但见贾珂笑得不能自已,明明在和自己接吻,但亲着亲着,就笑了起来,渐渐绷不住脸,跟着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骂:“小混蛋,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我现在就去点你的笑穴,看你是不是就不会笑了!”
贾珂笑了一阵,终于平复下来,亲了亲王怜花,笑道:“怜花,真不是我多么喜欢笑,实在是刚刚的事情太好笑了。”
王怜花咬了贾珂一口,忿忿地道:“哪里好笑了?我怎么不觉得?”
贾珂笑道:“你怎么会突然跟我说,一个男人最幸运的事,就是和厉害的男人在一起,这样他就不会受欺负了这种话?还说什么从今天起,有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受人欺负了?谁欺负我了?还有,咱俩不是今天才认识啊,你为什么要跟我说,从今天起,有你在我身边?敢情你从前都不在我身边吗?”
王怜花听贾珂这么一说,竟也觉得这几句话有点可笑,可是他从前将这几句话翻来覆去的品味的时候,可没觉得这几句话可笑啊,他还觉得贾珂听到这几句话以后,定会感动的一塌糊涂呢。
王怜花脸上一红,嘴硬道:“我只是跟你说,有我在你身边,谁也不敢欺负你,并不是说,现在有人欺负你,更不是说,咱俩今天才在一起。贾珂,你听别人说话,干吗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你不能只听重点吗?”
贾珂忍不住一笑,问道:“那你这几句话的重点是什么?”
王怜花恨得牙痒痒,反问道:“我这几句话的重点,难道你听不出来?”
贾珂干笑两声,说道:“嗯,你想跟我说,你很厉害?”
这确实是这几句话的重点,但贾珂直接说出来,王怜花反而觉得怪怪的。
王怜花理直气壮地道:“当然不是了!”
贾珂干笑两声,说道:“咦,重点不是这个吗?那就是你这么厉害,却决定和我在一起?”
王怜花道:“更不是这个!”
贾珂眨了眨眼睛,说道:“嗯,你是想要我称赞你很厉害?”
这确实是这几句话的目的,但王怜花却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道:“也不是这个!”
贾珂这时真的是没有半点头绪了,低头亲了亲王怜花,问道:“那重点是什么啊?我现在可真的想不出来了。”
王怜花看着贾珂,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将脸埋在贾珂的锁骨上,说道:“我先前不是跟你说,我跟我妈来西域,是想要你称赞我吗?我本来想着,我跟我妈来西域杀死柴玉关,最多只用一个半月。到时我提着柴玉关脑袋回家,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以后,定会满脸佩服地称赞我太厉害了,然后我就跟你说刚刚那一番话。”
贾珂登时恍然大悟,笑道:“你刚刚听到我跟你说,你真是太厉害了,就想起这件事来了,所以四处张望,问我你脚下有没有什么东西,还跟我说刚刚那一番话,是吗?”
王怜花点了点头,有点委屈,有点气愤,说道:“我本来以为,你听到我这么说,一定会感动得不得了,哪想你是笑得不得了,简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感动却一点也看不到。”
贾珂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笑。
王怜花气道:“你还笑?”
贾珂嘿嘿笑道:“可是真的很好笑啊。怜花,我真不知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奇怪念头。你怎么会认为,我知道你和你妈联手骗我,背着我偷偷来西域杀柴玉关,还能一脸佩服地称赞你,还能因为你的话感动呢?
你若是这样做,我真的气都要气死了,说不定连面都不要跟你见,更不用说一脸佩服地称赞你,因为你欺骗我而感到骄傲,觉得你是个厉害的男人,以后我不会受人欺负了,哼,这些事情你想也不用想,到时就算你让我打你屁股,我都不一定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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