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平公李汨是什么人, 大家都是知道的。这样的大人物,哪怕不是出入北桃花洞的,也一样会被这个巨大的名利场所知——不管北桃花洞的女乐怎么想这个人, 平日也避免不了谈论这个人。
襄平公、李大相公、李太后的弟弟、官家最为信任的人...他身上的标签有很多, 大家好像很了解他, 但仔细想想又完全不清楚这个人。
毕竟李汨的所作所为在很多人, 至今不能理解,对于一个不能理解其作为的人,其他也就不用多说了。
但不管怎么说,李汨确实是大人物, 是北桃花洞女乐做梦都不敢想会成为‘丈夫’的那种大人物!这一方面是因为他地位实在超然,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的性情了。
地位超然只是女乐不敢想的一个因素, 但真要说的话, 为女乐铺房的超然人物也是有的。而每当出现这样的事, 立刻就会成为轰动东京城的大事!男女双方也会一点儿也不意外地敷衍出一则逸闻。
然而地位超然, 再加上出世离群的性情, 这就完全不同了。
一个连权位都毫不恋栈, 大相公之位说不要就不要,也没有党系,没有女人,没有世人贪恋的种种的男人。躲进深山成一系, 不管天下春与秋——这样的男人,忽然有一天为一个女乐铺房了!每一个听闻这件事的人只怕都会怀疑是自己耳朵坏掉了。
但事情就发生在眼前,此时接到李府管家送来礼单的众人哪怕再不相信,再觉得不可思议,也只能去接受这个现实。而在许多还惊诧莫名的人中,都知柳湘兰却是极少数镇定自若的。
铺房这种事, 女乐在可选的候选者中确定人选后,就是官伎馆都知对接了!男客要给官伎馆多少‘聘礼’,要为女乐准备多少礼物,这都是都知和要铺房的男客商量着来的。虽然如今不少女乐也会参与进来,积极争取更多的聘礼,更好的礼物,以壮大声势,让自己在北桃花洞的女乐圈子里更有牌面。但一些女乐也会遵循传统,在这个过程中不与客人接触。
红妃就是如此,只是她不只是为了遵循传统...更多是不在意这事。事实上,她以为为自己铺房的人是赵循,而因为特殊的原因,她反倒希望赵循能不那么破费。
在这个过程中,其他人不知道为新人女乐铺房的人是谁,都知柳湘兰也不可能不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只是故作不知罢了!
红妃选定赵循为自己铺房,在柳湘兰这里算不得最好的选择。许多为红妃打通厅的客人里,赵循不算差的那一拨,但也不算最好的那一拨。只不过柳湘兰尊重红妃的选择,同时也清楚红妃的性情,不太想在这种事上逆着她,所以最后还是往赵循府上送了信。
就连柳湘兰自己都没发现,她其实也是有些怵红妃的。不是红妃性格有多强势,也不是红妃有着多深的资历,只是因为红妃总非常人行非常事...当一个人总有超出预计的举动,甚至让旁人觉得有点儿‘疯’,面对起来没有底气其实是很自然的事。
送给赵循的信上没有直说什么,但也暗示了他成功‘拔得头筹’,可以开始准备给女乐的礼物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都知柳湘兰以媒人的身份去到赵府商量具体安排时,李汨出现在了她面前——都知道的,女乐铺房本身就是一次荒腔走板的‘婚礼’,既然是婚礼,自然也有媒人,有婚前商议聘礼等琐碎事。在传统上,官伎馆都知会成为这个媒人,不辞辛苦地将馆中女乐安排好。
柳湘兰知道红妃正当红,知道她是一个非常惹人喜爱的女孩,但她再怎么想象,也从没想象过李汨会成为红妃的客人,甚至于会为她铺房!
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踏足过北桃花洞,甚至于不太肯踏足俗世的男子,他怎么会!
但事实胜于雄辩,事实就是一切了!当接受了事实,柳湘兰感受到的就是兴奋,她成为女乐二三十年了,最清楚像李汨这样的人为一个女乐铺房,对这个女乐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决定极力促成这件事!
对于柳湘兰来说,促成这件事的关键不是李汨,李汨出现在他面前已经说明了态度。当他们商量聘礼和礼物的时候,李汨总共也没有说几个字——但这不重要,凡是她提出来的要求,哪怕是稍显过分的,都有一口应下。
若不是这个男人神色淡淡,身穿深青色道袍,仿佛出世谪仙一样,柳湘兰甚至要把他当成是那种人了。那种迷恋女乐,只想讨好女乐,为了女乐能在铺房之时有最大的声势,压倒其他女乐的...人了。
对于柳湘兰来说,最大的问题是红妃的态度。
或许任何一个女乐都会对李汨这样的客人报以十二万分的欢迎,根本不会拒绝他为自己铺房。但红妃不是这‘任何一个女乐’中的一个,以柳湘兰对红妃的了解,觉得红妃更大可能是坚持自己的选择。
柳湘兰其实有点儿知道红妃选赵循的原因,大概是为了省事儿,柳湘兰可不觉得红妃在众多客人里偏爱赵循...哪怕现在赵循不配合了(李汨出现在赵循这里,其实已经说明了赵循的态度),红妃也能找到另外的人来‘省事’。
相比起来,没有接触过,且看着就不好掌控的李汨,在红妃这里其实是没有优势的。
柳湘兰从赵循府上离开,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铺房的人由赵循换成了李汨,尤其向红妃保密。
这或许会惹怒红妃,当她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甚至会恨她也说不定。但柳湘兰觉得这些都没有问题...红妃是有些聪明,也有着十分的大胆,不过那都是在可发挥的空间里才能发挥出来的。而现在,女乐铺房是每个新人女乐都躲不过的,哪怕替她安排了这一切,她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是的,女乐有一定选择权,都知等人决定了候选人,女乐可以从候选人中挑一个。但这种‘选择权’本来就不是明面上的东西,一些具有掌控力的都知从头到尾包办了,新人女乐本人在中间插不上话也是有的。
而现在,尘埃落定。
让柳湘兰放心,而又不那么放心的是,红妃很平静,直到送聘礼的人离开,她都从始至终没说什么,平静的让人不安。以至于她不主动说,柳湘兰都有些不敢主动提起了。而最后踢破这个的,竟然是花柔奴。
“这算怎么回事儿?襄平公为红妃铺房?”花柔奴的语气中有着佷容易分辨的愤怒、不解,以及最多的嫉妒。不是她不晓得要在公共场合收敛她对红妃的种种情绪,实在是今天受到的冲击太大了!
“襄平公可是从未给红妃打通厅的!”花柔奴不平道。按照规矩,从未打过通厅的李汨就连进入候选名单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雀屏中选了。当然,这不是花柔奴不平的真正原因,非要说的话,她只是接受不了最终为红妃铺房的人是李汨!与李汨相比,别说是郭将军了,就是这一批女弟子的铺房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差的太远了!
如果换成是为她铺房,她也就不会去想合不合规矩了。
“没有打通厅算什么?”柳湘兰淡淡瞥了一眼花柔奴,相比起红妃来,她看花柔奴就是真正的看小孩子了。平常自然可以和蔼,可真的端起属于都知的威严来,压的人喘不过气来也不算什么。
她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就这样道:“襄平公可不止从未打通厅,他还从未踏足过撷芳园呢!”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不是撷芳园的熟客,更不是红妃的熟客!按照官伎馆那套规矩,他如果是普通人,甚至没法在撷芳园直接得到任何一个女乐的服务...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不是普通人。
“这是襄平公所愿,是无法拒绝的!”这话是对花柔奴说的,但何尝不是对红妃说的。
花柔奴彻底没了话说,她再不甘愿,这次也注定成为红妃的陪衬了。或者说,这次新人女乐铺房,每个新人女乐都成了红妃的陪衬——襄平公李汨为红妃铺房的消息传了出去,立刻成为了城里最轰动的消息!
轰动程度比红妃上次掩护耶律阿齐逃脱追杀还大!
只能说,李汨是如今的‘顶流’,就像后世受人关注的人,他们做的事情,哪怕是小事,也会被很多人讨论。更何况,给女乐铺房这种事,在别的男人那里或许正常,他们不能给女乐铺房只能是自己财势不够,又或者不为女乐所喜(如果财势足够的话,原来不喜的也可以变为喜欢)。但李汨不一样,在大众印象中,他是绝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但事情确实发生了...这引起所有知道李汨的人的好奇,也就是自然的了。
“哈哈哈哈!哎呀!哎呀!”卢绍祯笑得不行了,一面笑一面拍桌子,他面前坐的是赵循:“果然是人活得久了,就能见着些稀罕事!真没想到,有朝一日灵均竟然会为一女乐铺房...听说是你牵线搭桥的?”
他是要笑的,对于卢绍祯来说,他现在更多是吃惊,吃惊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人就会靠发笑来表达情绪——越了解李汨的人,越会觉得意外!李汨为女乐铺房,这让人有一种将谪仙拉入红尘的荒谬感。
故事荒谬程度大于《白蛇传》,小于《牛郎织女》。
对面赵循露出苦笑:“我哪里能牵线搭桥?襄平公的事,连大娘娘与官人都做不得主的...原来是襄平公自己有意,只是襄平公没有撷芳园的人脉,这才借了我的牌面,与撷芳园的柳都知商议了铺房之事。”
李汨是何等人,在台阁之中都能七进七出的!理论上来说,搭上个官伎馆简直不要太轻松。但事情却不是这样——他是从来不踏足官伎馆的,若不是红妃,他可能连撷芳园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
这样的他,如果不想事前就弄得满城风雨,还真没办法轻松把事情办下来。
人都说‘杀鸡焉用牛刀’,用此比喻大材小用。但仔细想想,真的拿杀牛的大刀去给一只鸡放学,操作起来也是很难的。
“其他的也就罢了,只怕师娘子如今心里恨也恨死我了!”赵循真正无奈的还是这一点。他答应了为红妃铺房,给她做个挡箭牌的,而如今事情成了这个样子,他是真的没脸去见她了。
卢绍祯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听他这样说又忍不住笑的拍桌:“这是如何说!难道有咱们李大相公为她铺房,她还不愿?”
“不然?祥仁以为师娘子为何请我铺房?”赵循反问一句,然后才道:“师娘子本就不在意身外之事,请我铺房只是为了省些麻烦,多些便宜罢了!至于名利之类,她其实是看的最淡的一个。”
祥仁是卢绍祯的字,卢绍祯慢慢抿下一口杯中酒,听赵循这样说,便想起了那日在露台听到的红妃与赵循的对话。一时之间有些恍然,半晌才轻笑道:“这样说来,灵均与这位师娘子倒是极相配的了。”
确实,都是不在意身外之事的人。
而且因为如今铺房之事,卢绍祯原来不解的一些情况都有了解释——想到李汨在月圆会、木樨会时的反常表现,卢绍祯又是大乐!
原来都是在装模作样啊!他自觉是抓住了李汨一个‘把柄’。
为此,当浮一大白!
卢绍祯这样的朋友都对这件事震惊莫名,换成是其他与李汨有些交集的人就更别提了!他们对李汨怎么想的先不说,反正对红妃的好奇是上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还是那句话,红妃是很红没错,但京师之中百万人口,红妃又是一个新人女乐,来去的圈子不可能涵括所有人!
所以,即使她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是无人不知的人物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也是相当陌生的。好一点的,还能通过耶律阿齐那件事想起来有这么个人,其他的甚至有听都没听过这名字的,更别说见面了。
和后世的明星一个道理,粉丝千千万,觉得天下无人不识君。然而事实却是,哪怕粉丝千千万,不是粉丝的人也有亿万万呢!更多的人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人存在,实在是太正常了。
如今如果不是准备着铺房的新人女乐不见外客,连堂差也不出(仿照的是女子成亲之前不见新郎,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习俗),怕是蜂拥去见红妃,想要看看谁有那么大魅力,能让‘仙人’动凡心的人,都要多的接待不下了!
而就在外界的纷纷扰扰里,撷芳园中红妃却平静的有些反常。
送来‘聘礼’之后,很快就有李府的人来到了红妃的院子。他们要量房间尺寸,一些家具其实不用管房间尺寸,但一些要求比较高的家具却是有这一需求的。
当然,量了尺寸也不是为了打家具,现打家具显然是来不及了,一般来说都是直接买符合需求的家具的——按照时下的风气,买现成的和订做,前者的品质拍马也比不上后者!其中原因很大,而最大的一个就是此时是手工业社会,好东西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匆匆忙忙的话,有钱也得不到好东西。
不过这也就是个说法而已,有的人就是再匆忙也能拿出令人满意的东西。
这有可能是多花了一大笔钱!不管商家是加班加点做,还是从别处加价收购了符合需求的东西,总归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也有可能是家中库房有相应的储备...其实这个更能说明身家丰厚。
不管是哪种情况,总之铺房之物很快被李府送来,又快又好。
事实上,有些好过头了!等到给红妃送铺房之物当天,撷芳园几乎所有女乐都去看了,就像大户人家嫁女儿,亲朋好友都去凑热闹一样——然后紧接而来的就是赞叹之声不停。
大家都知道‘铺房’的含义,最开始就是女乐的第一个‘丈夫’要给女乐准备家私,装点居所。
对于女乐来说,用来接待客人的居所就是舞台一样的地方,只有装点得清雅富贵有品位,这才能够得上接待各路大人物。而想要做到清雅富贵有品位,说得明白一些,就是要花钱!偏偏新人女乐手头是没什么钱的,就算有,也不够让自己的居所十全十美。
所以说,让第一个‘丈夫’出这笔钱,其实也是很精明的打算。
但真的操作起来,‘铺房’这件事其实上限很高,同时下限还很低...‘铺房’要到什么程度才算?铺设好内房就足够了,还是要铺设外房?如果要铺设外房的话,那要铺设多少间房间?花厅之外客厅算吗?厢房算吗?
另外,哪怕是只铺设一间房呢,因为东西的品质高低,也可能是天壤之别!
虽然因为铺房人都是要面子的,不可能铺房的时候弄不好的东西,但铺房之人到底有没有身家、以及愿意为女乐花多少钱,还是会在铺房之中体现出来的。
“这也太夸耀了罢!”孙惜惜是撷芳园四个新人女乐中第一个完成铺房的,比红妃还早一天,此时见到红妃铺房的场面,心头有万般滋味不能说的明白,最终只能说出这么句话。似乎是在不可思议,又似乎是掩饰什么。
给女乐‘下聘礼’是同一日,但铺房和真正的‘新婚之夜’却不是同一日。‘新婚之夜’需要安排在下聘后半个月内,具体情况看日子,以及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所以下聘礼之后半个月内,几乎每天都有女乐有了自己的丈夫)。至于铺房,只要在‘新婚之夜’前完成就好。
“确实夸耀,不过仔细想想,这才符合李大相公身家啊!”旁边一个女乐前辈也有些嫉妒红妃,但身在女乐这行当,哪一年没几个人气极高的女乐出现?这些女乐在自己当红的年月里,别人上赶着给她们送钱,还得看她们有没有空,要排着队来呢!这样的事情看得多了,嫉妒归嫉妒,却能将情绪控制在一个范围内。
陆陆续续送进院子里的家私实在太多了,一个一个房间摆满,先是女乐的闺房,然后是小花厅,再然后是大厅是、书房、茶室、厢房等等。每一个房间需要的东西都放好,从大件的家具,到小件的骨董摆设、器物用具、顽器书画等等,一样不缺。
甚至有人看到铺房的李家奴仆往花厅那张花腿小方桌的小抽屉里放了可以随用的针线,在梳妆台上摆了最上色的胭脂水粉——其实这些零碎东西不值什么钱,但在房中金石骨董、珠宝首饰等值钱珍宝之物也一应送上的情况下,这就很能看出铺房之人的心思了。
铺房之人真的很喜欢这个女乐...或许是吩咐仆从做的,但这样大方地出钱,又能让仆从做到如此细心,只能是主家表现出了无比重视——那些高门大户内的仆从就是最会看人下菜的,他们会根据主家的态度做事!
等到铺房的奴仆见过都知柳湘兰和红妃,给两人捎来主家的问候,离开之后。柳湘兰带着红妃去看了看她的‘新房’,见到是可以直接‘拎包入住’的程度,柳湘兰忽然回头看了红妃一眼:“红妃你怨恨吗?”
她终于将这话说出来了。
红妃只是看着周遭的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看在眼里。见她不说话,柳湘兰又道:“即使你怨恨,我还是要说...襄平公说要为你铺房时,我心里是极高兴的——你不是一般的女乐,终有一日,你的成就要远远超过你的姐姐,超过我,超过所有人!”
“像你这样的女乐,赵副使那样的人是配不上的。”这个时候的柳湘兰与其说是傲慢,还不如说是一种轻视:“他太平庸了!”
“你得知道,对于女乐来说,男人是如同饰物一样的!只有最好最美的饰物才能衬托你的容貌,才能让你的身价达到寻常人不敢问询的地步。只要你能得到最好的男人,那之后反而能够更自由!”
“由襄平公做你第一个‘饰物’,之后的人再见这个饰物。不用说什么,做什么,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人。不到那个层次的男人,便连支配你的勇气都没有了,反过来他们要受你支配!”
这个时候才能看出,柳湘兰也是一个骨子里很不同的女人。面对那些男人持续施加给她的恶意,她没有直接反抗,但她报复性地轻视那些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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