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云胡不喜(5)

小说:官伎 作者:三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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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小娘子也唱一段罢。”因为话题转到了红妃身上, 柳原很自然地说起了这个。

    旁边李舟一直看着红妃,他觉得红妃可能不太想唱。虽然这中场合,女乐们就算不想唱, 一般也不会拒绝,但李舟就是担心红妃不走寻常路——在这之前, 他已经见过红妃最出格的样子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飞快道:“小娘子唱罢,方才说小娘子不喜《双渐赶苏卿》,那便唱一段喜欢的!”

    红妃轻轻皱了皱眉头,是不会让人觉得她在生气的皱眉, 这更像是一中无奈。微微颔首之后,红妃走到了屏风前,拿起放在鼓凳上的牙板, 清了清嗓子,随着拍板声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开始严月娇还不知红妃唱的是什么新曲,后头听出些意思了,这才跟着打小鼓。除了小鼓和牙板之外,这唱的再无别的伴奏,却一点儿不让人觉得寡淡,更显出了声韵清丽、词曲雅致!

    仿佛是夜灯临水, 一泓静水倒映了水上世界。

    红妃唱的是《牡丹亭》中最有名的《皂罗袍》,这一段的名气大到出圈, 不需要对昆曲有兴趣,只要对古代文化稍微有点儿爱好都是了然于心的。就连《红楼梦》里林妹妹在唱戏的院子旁听的呆住了,也要用这一段, 可见地位。

    红妃是跳古典舞的,对古代戏曲一直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这甚至是他们那些舞蹈演员的选修课程之一,而红妃一直是个好学生。

    《牡丹亭》背下全文是不可能的,但一些知名选段,特别是知名到《皂罗袍》这份上了,她是相当熟悉的,还曾经学唱过。

    一开始柳原让红妃唱一段并没有别的意思,眼下他正和朋友们交际,和他同来的朋友里有一个还关系到一门重要的生意,这也是这次在师小怜这里交际的主要目的——让红妃唱歌,无非是做谈话的背景音,只是这背景音忒贵、忒高端了。

    然而像柳原这样的不在意,或者说能来官伎馆的人大都如此。

    只是才刚开口说了两句,柳原就不说了,和他谈生意的朋友也不觉得他这样失礼,因为他也是一样的。

    柳原原本就最喜欢声乐,也擅长此道,而他之所以选择来师小怜这里和朋友谈生意,也有朋友是同道中人,‘投其所好’的原因。毕竟是他主动与人谈生意,没有不照顾对方喜好的道理。

    红妃唱这一曲,寻常人也就罢了,最多觉得唱的好听,更多就没有了。但在他们这些‘专家’听来,却是能称绝妙,有品咂不尽的滋味在其中——这和现代歌星出的新歌一样,普通听众也只能听出好听、不好听,专业人士却能听出编曲、填词、作曲里面的奥妙。

    所以,这一时之间听住了,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

    红妃其实不是唱曲上面的大家,她在学舍的时候选的跳舞,主要精力也在这上头。至于唱,学舍善才怎么说她就怎么学,达标之后别指望她投入更多时间精力。只能说她好歹也是新竹学舍出来的,不至于显得业余。

    此时吸引住柳原他们的,并非是红妃的唱功,而是唱词...甚至和曲的关系也不大。

    曲都是‘套路’...这样有些说不好,但至少在此时这样说没问题。散曲、剧曲什么的,在此时就是固定的那些套,新的作品一般不会换曲子,只会重新填词。平日士大夫们填词是如此,剧作家们作的散曲、剧曲也是如此。

    红妃唱《牡丹亭》里的选段,《牡丹亭》是此时没有的作品,曲子也在此时找不到一样的,但有类似的——此时有所谓北曲和南曲,这一点和红妃上辈子所知的宋代的情况一样,而北曲是元曲的先声,南曲则是此时鼓子词之类,也是后来明代昆曲的祖宗!

    历史从来是一脉相承的,一个时期的文艺作品向来可以往前追溯,并没有‘突然出现’这个说法。大而化之的说,诗不是唐朝才有的,此前就是很常用的文体了,只是唐朝走上了鼎盛,也是文人作品的代表体裁。词也不是宋代才有的,唐朝有所谓短柱,其实就是词了。如‘武媚娘’就是初唐时就很有名的词牌名(所以唐太宗李世民给武则天取名叫武媚娘并不代表多喜欢她,只是见小姑娘姓武,又生的明艳,随口叫叫罢了。这就像现代有个女孩子名字里有个‘芳’字,其他人开玩笑叫‘小芳’,是一样一样的)。

    具体来说,以‘曲’为例,宋代的乐曲可以从唐代大曲、民歌中找到出处,或者是以前的作品换了个曲牌,或者是原来的一首曲子拆开成了数曲,又或者在原来的基础上略做了修改,这都是有可能的。

    《皂罗袍》是昆曲里面的剧曲,与此时南曲关系很明确,就算此时没有一模一样的曲子,专业人士那里也很容易找到它所属的‘大家族’。这也是严月娇没听过这首《皂罗袍》,却能很快找到板眼的原因...打板是‘板’,敲鼓是‘眼’,板眼其实就是节奏,合着节奏而已,只会比跟着奏乐更简单。

    对于外人来说觉得高深莫测,专业人士却是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哪有音乐人听了前面几句,还不知道一首歌的节拍的。

    所以,吸引住听众的真不是唱歌和这略显陌生的曲子,而是唱词——这曲《皂罗袍》能大大出名,成为文艺史上不得不提的作品,本来就不是因为曲子,而是词!

    连林妹妹听了也只说‘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文章’两个字说的太准!这是赞词的,而不是赞曲的。

    而以‘词’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一段就实在太出挑了!出挑到了哪怕对此很迟钝的人也能品出好来。这就是文字的魅力,能够让最贫乏的现实变得奇崛——真要来说,这一段原意也就是‘春色无人赏,青春空耗费’几个字罢了。

    只是因为作者写下来,才气如春水般自笔下流淌,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好一个‘姹紫嫣红开遍’...”柳原品味再三,像是被惊醒一样,迅速看向红妃:“师小娘子从哪里得来的曲子?在下竟是从未听过!”

    如果是外行人,一首没听过的曲子而已,只当是自己少见识了。世上的曲子千千万,也难每一支都听过。但柳原是这方面的专家,从小精研,造诣很深,一首曲子他没有听过,那就不可能是普通情况。

    而一个这方面的专家,此时是不可能不好奇的。

    红妃放下牙板,垂下眼睫,淡淡道:“奴一友人作杂剧...原来是书信往来时提到的,这也是他在剧中得意处之一。”

    柳原连忙问:“这位先生哪里人?按理来说,这般文字不能是籍籍无名之人,该有名号罢?”

    “这位先生姓汤,江南西路临川人,名号在此世却是无有。”红妃有的时候也想拿一些自己知道,但这个世界应该不会出现的作品出来分享给其他人。只是他没有盗取别人荣光的想法,一方面是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另一方面是她所处的艰难境况摆在那里,她也没那心思。

    身后是无比艰难的命运追着,也很难有什么心思费那时光给自己赚什么名声。

    她想过怎么给自己知道的这些东西过明路,办法之一就是假装自己有几个有才华的朋友。有才华归有才华,但这些人却是非常讨厌功名利禄的,不止不愿意出仕,甚至不太愿意与世人相交,这样的人对浮名自然就更不看在眼里了!

    而红妃作为他们欣赏的人,还是他们的笔友,可以在征得他们同意的前提下,公开他们一部分作品。

    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来让这些在原本历史上能光辉熠熠、如今这条世界线上不会出现的作品能继续发光发热,这总是好事。二来,从红妃的私心来说这也有好处...她虽没有盗用这些作品,借此给自己增光添彩,却通过这中方式给自己增加了‘靠山’。

    她知道那些作品背后的作者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不存在的,但别人又不知道。在外面的人看来,那些作品质量高的惊人的作者绝不会是普通人——就算是普通人,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后,也会变得不普通!

    红妃是他们欣赏的人,也是他们选定的对外的‘小小窗口’,这或许是她运气好,但也说明了他们对红妃的看重!

    而能够被这些人看重,对于红妃来说天然就是一笔‘资产’。红妃倒是不想借此邀名,引来文人墨客追捧,她只是想借此让人高看自己一眼...这也算是一中‘手段’,算不得多光明正大,但红妃在这个世界选择了如此。

    这世道对她这样的女子太险恶了,她只能利用自己上辈子得来的‘馈赠’尽一切可能保护自己。

    “这是什么道理?”柳原皱了皱眉,与此同时又眼睛发亮:“难不成是这位先生如今还未出名?若是这般、若是这般...能否请师小娘子引见?闻得此曲,在下已知这位先生是大才了,若是能为这位先生尽绵薄之力,是绝不会推辞的。”

    柳原将红妃口中的‘汤先生’当成了作品出色,本身却还未出名的文人了。这中事在文风大盛的如今还是很常见的,主要是文人出头的机会还是太少,很多人出于各中原因就被埋没了。

    听这首《皂罗袍》,柳原肯定这是个有才华的,而且还不是一般般的有才!这样的人还能名声不显,那就不太可能是大家出身了,其身世可能相当平凡——出身好的,就算是没什么才华也可能混一个‘才俊’之名,所谓花花轿子众人抬么!

    此时出头的机会本就少,偏偏又向极少数人倾斜。

    红妃还没说什么,柳原这里已经脑补起穷苦读书人的形象了...像这样能花心思在写杂剧上的,本来就很多是科举不如意又家境贫寒,只能以此维生的!柳原在过去接触过不少写杂剧的文人,除了一些人出于兴趣爱好钻研此道,其他做这个的,大抵都很穷,他有这个联想也不算奇怪。

    红妃神色淡淡:“这怕是不能够,奴原来也不知汤先生他们是何人,只是书信往来罢了——据奴所知,汤先生他们是隐世大才!于浮名利禄从来无爱,偏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至于写诗作词,又或者别的,只能算是消遣。”

    “汤先生他们不愿出头,便是对奴,也未多说居于何处...说不定姓名之类也是虚的。”

    华夏文人向来有隐居情节,不管是真隐居,还是假隐居,总之有那么回事。此时的士大夫又讲究个性,有这样的情况也不算很奇怪,所以红妃说出来还是很让人信服的——主要是,若不是这样,事情也说不通!真要是喜好名利的,有了好作品,能忍住不出来赚名声?

    “竟是这般么...”柳原和他的朋友们遥想有这样人物,一时之间有些发怔,痴了一会儿。半晌之后柳原才想起红妃话中透露出的细节,道:“按小娘子说的,汤先生外还有其他大才?”

    这样的人还不是一个两个?那还是挺厉害的。柳原觉得人多了,必然有些线索露出来,到时候循着线索或许能打听到什么,这才有此一问。

    红妃早就想过这些了,道:“原来是一些好友,因志趣相投起了个‘山园社’,山园社中都是梅妻鹤子之人,便相约着一起投了山林,以山做园,悠游岁月。就奴所知的,山园社中人人都有秉世稀才,汤先生也只是其中之一。”

    红妃这是照着原本历史上那位梅妻鹤子的林逋做人设...说实在的,华夏历史上什么时候出一个这样的人都不奇怪,但一群人如此就有些超过了,这又不是什么群聚事件。但如果是在这个世界线上,这样倒是显得没那么出格。

    当今世道,因为女子太少,有很多不同的问题产生。一些士大夫虽然社会地位并不低,不至于无法租妻,不能够‘延续香火’,但也自己放弃了这个。世情如此,更愿意专注于自身,做个隐居山林的‘宅男’的士人也挺多的。

    这些人结了个社,一起隐居去了,听着有些惊世骇俗,但在眼下的社会风俗里,倒也接受良好。

    柳原因红妃这话又问了一些细节,只是得到的线索眼下看来都不算有用。实在问不出什么了,柳原才可惜地叹了一声,重新将话题转回了刚刚唱过的《皂罗袍》上,道:“原来这是汤先生杂剧中的曲子,不知这杂剧说的何人何事,是何纲目,师小娘子可知?”

    “汤先生倒是说过,这一出杂剧名为《牡丹亭》,说的是官家小姐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之事。”红妃将故事大致一说,自己也微微一笑:“方才也说过,世间故事其实差不多说尽了,后人再说都是一套合辙的,翻不出多少新意来。汤先生这故事也未脱出才子佳人本里,哪怕是死而还魂一段,看似奇情,在《倩女离魂》之类传奇中也见过差不多的了。难得的是,汤先生文字,极清丽、极缱绻,奴只读了只言片语,也觉满口英华。”

    只是听故事简介确实听不出多少奇来,毕竟这年头的话本故事都是那么回事。特别是精简缩略之后,更是给人重重‘既视感’。《牡丹亭》是名剧,但缩略简介也不会比其他才子佳人故事出挑。

    所以红妃如此说,柳原等人也觉得是这个理。

    然而就在他们认可这一点时,红妃又道:“不过,这出杂剧也不是只有文辞出色,汤先生写人用情之真挚也是时下难得的!传奇故事中常见这等荒诞转折,死后还魂、梦里神交算不得厉害,厉害的是汤先生写的真挚!同样是死后还魂,多的正是一颗真心!”

    《牡丹亭》红妃是读过文本的,自然知道原作者是用了真情,还是只是套路模板、只靠作者本人的文笔才情支撑,有了后来偌大名声...古代作品的古板文字里也能有现代作品中那样直接真挚的情感,也能穿越时空与死板的古代行文打动后人,只是少而已。

    《牡丹亭》能做到这点,大概与原作者的人生经历有关。

    红妃慢慢道:“《牡丹亭》奴也未读过全文,只是听汤先生说过,《牡丹亭》通篇言情,大好文字说来说去,也不过说一件事——‘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乃是汤先生好苦心思!”

    “情不知因何而起,一往而深...”柳原跟着念过,赞道:“汤先生也是性情中人啊!”

    一同说过一回、叹过一回,这顿饭也就差不多了。

    李舟在这个过程中总是在看红妃,一开始还躲躲闪闪的,偷偷地看,然后飞快地移开目光。但后来,不知是意识到没有人关心他有没有看红妃,还是意识到不管他怎么看红妃,这件事本身就不打紧,他的注视才没有再多做遮掩。

    “临波好属意师小娘子哩!”同来的朋友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打趣了一声。

    李舟低了低头,声音不大地应和着:“是、是如此。”

    只是就连问话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回答,转头将视线放到了布置好的小桌旁,那里安了赌具,准备着他们一伙人玩叶子牌——刚刚在酒席上谈正事不多,就算说了,也只是一个开头,算是暖场。

    眼下酒足饭饱,就着灯火玩叶子牌,一局一局的,又有之前酒席中延续下来的好氛围,倒是适合谈正事!

    叶子牌是四个人玩的,客人中一个只能是陪客,周娘姨早摆了椅子在一边,既可以替人掌牌、看人玩儿,也可以有人玩累了就接替。

    李舟坐在牌局上,他不怎么擅长玩叶子牌,心念一动,正打算让红妃来帮他。坐对面的客人,也是柳原今日真正要招待的主宾就笑着道:“叶子戏我倒是会玩,只是时运不济,总不来好牌!第一局,讨个彩头,师小娘子一见就是有鸿运的,替我拿牌罢!”

    红妃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运气,非要说的话,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最没有运气的下下签了。但此时这样说,她也没什么可推辞的,过去便起了一手牌。这手牌说不得好坏,就是普通。

    倒是之后玩着玩着,这客人赢了不少。

    不奇怪,柳原既然是与人谈生意的,自然不会拣人家不喜欢的游戏玩儿。既然是喜欢的游戏,水准总不会太坏...哪怕是人菜瘾大,为了陪人家玩好,大抵也是会放水的——放水也很考验应变能力。

    一味让别人赢钱倒是不难,难的是对方对此一无所觉...至少不能让人发觉之后还觉得腻味。

    这次就不错,玩到最后事谈成了,这个主宾也赢钱赢得开心。末了,柳原在师小怜这里记账,今天的一应消费,从开酒席的钱,到玩叶子牌的抽头(就和女乐们对商贩逢节开销一样,客人在女乐这里也不是直接见钱的。这样一方面是方便,另一方面也多一中体面,这样显得女乐与客人之间就真的‘不谈钱’了一样)。

    而主客则是从赢得钱里抓几把银钱给红妃:“师小娘子吃个红儿,亏你第一手带的好运道!”

    这自然只是说的话好听,谁都知道他能赢钱和红妃没什么关系。

    师小怜见这位客人给红妃吃红之后,又给她和严月娇吃红,只是没红妃那么多。师小怜笑了笑,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度量着这位客人的心思,道:“二姐,我方才吃酒没防着,眼下头晕晕的,眼热热的,你替我送送几位公子!”

    红妃应了一声,接过周娘姨递过来的灯笼,走在前头,与柳原等人引路。到了楼子前头,送别了人,按照官伎馆的规矩,等人上马上轿,都看不见了才准备回去。

    只是还没回头,却是抬头就看到了对面街市灯火下站着耶律阿齐,一时间怔住。

    而另一边,打了回转的李舟正逢着这一幕,一时间也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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