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云胡不喜(4)

小说:官伎 作者:三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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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到底是大家公子, 如今将将中了进士,眼见得家中料理起婚事来...与女乐交际算不得什么,只是到了铺床这一步, 就有些过头了。”师小怜垂着眼睛,让人看不清她此时在想什么。是真的如她说的那样大局为重、无怨无悔, 还是只能如此?这是外人不能窥见的。

    丁明义今年春经过省试与殿试,考中了进士, 他这个进士既不是一甲的状元榜眼,也不是三甲所谓的‘同进士出身’——本来不该有进士出身的,看他们可惜,给他们和进士一样的出身,这就是‘同’进士出身!可以说是相当嘲讽了。

    好歹是正经二甲‘进士出身’,而在二甲中丁明义也是不上不下的。

    要说起来,这固然没法和那些一开始快人一步的相比, 但也很不坏了。毕竟天纵奇材、天之骄子都是极少数, 这年头多的是穷经皓首连进士也不能得的。丁明义二十出头就是进士了, 何等尊贵!

    和绝大多数人相比, 他是绝对的大赢家!

    在考取进士后, 丁明义得了相应的官职。别的不说, 最重要的‘差遣’却是匠作监主簿,虽然此时很多官职听起来让人不知道是干嘛的,但‘匠作监主簿’却不算在其中, 主簿一听就让人联想到抄写员,而事实上也是如此。

    大约是考虑到新科进士年轻、没经验, 就从这中官职先做起了,这也是严月娇称丁明义‘丁主簿’的原因。

    丁明义本身就是度支副使的儿子,如今考中了进士, 便等于是有了官身,且还不是买的那中官身——他家中已为他打听起婚事了。如今贵女虽少,不是有官身的男子都能娶得到的。但丁明义条件也不差,年纪轻轻的进士、生的俊秀,父亲是朝廷高官,别人娶不到不代表他也娶不到。

    这中时候他要是为一个女乐铺床了,讲究些的人家固然闹不到师小怜这里,只会关起门来教导自家子弟,但终究是场风波!

    女乐和雅妓们看似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才色双全,也都是往来无白丁,日常生活无比奢侈。只不过女乐有个官方身份,挂靠到教坊司,时常要服务宫廷和官场。雅妓没有这层劳累人的差事,同时也没有了镀着金光的身份。

    事实上,二者不同在很多细节。

    比如说,□□遇到官宦人家公子愿意包占她们,才不会管人家是不是在议亲!不管怎么说,该自己拿的好处先拿到手再说——包占一个雅妓其实和给女乐铺床差不多,都有不小的开销,对于雅妓来说也得有好处她们才会愿意。

    至于可能引起的风波,她们不在乎...左右也不会烧到她们身上!

    古代社会丫鬟勾引公子,遇到讲究的人家会把丫鬟打发出去,但如果是公子流连风月,总没有将外面的粉头如何如何的说法。这一点,在这个世道也是这样!礼义廉耻之类,那是给此时‘上等人’自己的,至于贱籍之人,甚至于普通百姓,他们做出怎样不知廉耻的事在‘上等人’看来都属于正常。

    更早以前就有先贤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社会的道德要求一般不会落在普通人身上,这是这一点的延伸。

    闹的狠了,正议亲的公子被迫要与妓.女断了关系,这对这个□□也不会有什么影响——钱拿了,还不用侍奉人,若是没有感情在其中,对她们来说大概就是‘还有这等好事?’这样。

    外界不会因此对这个妓.女有什么□□,毕竟这就是妓.女的营生!难道还指望她们知情识趣,一开始就拒绝年轻公子,让他回去好好读书、寻一门好婚事,不要来行院中厮混...那不是妓.女,那是学院里的夫子了!

    而女乐就不一样了,女乐一部□□价就是靠名声抬起来的!为什么一些女眷并不特别讨厌女乐,也是因为女乐一般讲究一些。对于她们来说,给恩客的家庭带来不好的影响也算是一中忌讳!

    女乐的主旨是让客人完全的轻松、快乐,忘记现实生活中一切麻烦,如果因为她们反而让客人陷入到家庭战争中,那就是绝对的‘失职’!拿出去说,虽没有什么硬性规定不许如此,也没有因此开除教坊的说法,但老派的官宦人家看了总该要说一句‘胡闹’。

    有的人也不在意这中评价,但有的人是在意的,师小怜就属于这中。她向来善解人意、小心行事,在行院中走动不曾多行一步、多说一句,这个时候自然也会像一个‘女乐标范’一样处理这件事。

    即使,红妃知道,在丁明义考中进士前,她也曾计划着铺床的事。

    等开酒席、玩叶子牌的客人来之前,师小怜走进自己的院子,躬身抱起了屋檐下猫窝里躺着的小於菟。小於菟已经很老很老了,平时并不怎么动弹,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师小怜抱的突然,又姿势不对,它挣扎了一下。

    师小怜用了些力气,不让小於菟动,过了一会儿,小於菟不再挣扎了,似乎是随师小怜去了。

    师小怜抚了抚怀里的小於菟,对身旁的红妃笑了笑:“二姐,你瞧,我们像不像小於菟?”

    红妃无动于衷,静静看她。她知道这个时候的师小怜不见得是要她的回应,她只是有些话想找个人说罢了。

    师小怜前几日和丁明义争执了一回...这可非常少见!师小怜的性格很好,至少面对客人时她向来千依百顺。而丁明义也不是刚强的人,性情温文。两人结识以来,不要说吵架了,脸都没红过一回!

    而这次争执的原因正是铺床的事,丁明义主张为师小怜铺床,师小怜拒绝了,以他正在议亲为理由!

    “姐姐,此事我会顶着,不叫姐姐受扰!姐姐只管等着铺床点灯就是了!”

    红妃那次在屋外,听到丁明义在师小怜面前保证。然而,师小怜只是温声劝说,劝丁明义不要如此。最后丁明义恼了,第一次在师小怜面前说了重话。

    “姐姐这般不敢行差踏错一步,只愿做旁人眼里一等一的好女乐,叫人家赞叹你...这又将我放在何处?姐姐对我但凡有些真心,果真能如此?”

    遮掩在女乐与客人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被捅破了,那一刻红妃都替师小怜觉得绝望又尴尬——若是师小怜没有一丝真心,应该是只有尴尬,没有绝望。如果师小怜全是真心,那就该只是绝望!

    偏偏师小怜两者兼有。

    她不是彻底放弃了自己,一梦于纸醉金迷,只谈钱谈权势,不谈其他的女子。也不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痴女子。她就是不通透、踟蹰徘徊、不得解脱的大多数,会用‘更聪明’的方式生存,薄情、虚荣、物质,同时又多少有些凄凉、浅薄的真心。

    “姐姐不信丁主簿发誓?”红妃似乎是无由来说话,但姐妹两个知道她这话是接着师小怜说的。

    “不信、发誓?”师小怜眉眼弯弯:“行院里赌咒发誓都信不得哩!别人不知,我们这些女子不知?与谁好时都说海枯石烂、一生一世,若有负心的,死无葬身之地的话都能说出来!我们是这般,会来行院的男子自然也是这般的。”

    “行院里走动,谁把真心付了,最终落得‘纵被无情弃’的下场,也只能以‘不能羞’收场!不是真的没有怨恨...便是再好的情郎,被负了,也是要怨要恨的!只是若不能就此而止,还要如何?”

    在欢场上寻真爱,寻到了固然是传奇,若是有些特别的因果际遇在其中,这传奇还能流传千古,为后世传唱呢!但这终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传奇之所以是传奇,就在于其难得。

    若是寻不到,如杜十娘一样,也就没有回头路好走!刚强的,了结卿卿性命。更多的,打落牙齿肚里咽,泪水没流尽,先做笑模样——不然要如何?真的哭戚戚、要死要活,也只会让旁人看了生厌,笑话这人既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又是榆木疙瘩一样蠢人!

    这场赌博是要愿赌服输的!若是男子,或许还敢赌一赌,毕竟他们是居高临下,可以输的东西多。可师小怜一个贱籍女子,她是不敢赌的...她是女乐,看起来光鲜亮丽,拥有的东西很多,但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们真正拥有的很少,赌一次就能全部输掉。

    红妃明白师小怜的未尽之意,她不是不想信、不愿信,而是不敢信、不配信!

    她只是怕受伤而已。

    “我们与小於菟真像啊...”沉默了一会儿,师小怜又自顾自开口了,仿佛话题又重回了原来:“宠着爱着,逗来逗去,亲手喂饭、帮它洗澡...它犯了错,今日咬了养在廊下的鹦鹉,明日打了摆在案上的玉瓶,一时恨得不行,可最后它‘喵喵喵’两声,就又没法生气了。”

    师小怜声音很低、语气很轻,仿佛是絮叨琐碎一样。

    “寻常人活得还不如这只猫儿...但小於菟不是人!我再喜欢它,它也是我养的一只猫,怕它挠了人,便剪了它的指甲,打磨的圆润。平时我要抱要碰,它不能拒我。”

    师小怜抬头看向红妃:“二姐...若有朝一日...你也不要发痴,最要紧的还是自己,不要将自己推到会伤心的境地。”

    红妃好像不知道师小怜为什么对她说这个,又好像知道,就在院中无人说话,都保持沉默,仿佛落针可闻一样时。被安排去做事的周娘姨、严月娇都回来了,刚刚她们一个去叫阉奴搬宴席的大案,一个去准备赌具去了。

    等他们一来,刚刚姐妹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好像随风飘去了一样。没人再提,风过水无痕。

    局面摆好,差不多时间师小怜的客人便入场了,总共有五人,其中做主宾,也就是实际上的客人叫柳原。他是汴京人士,祖父那一代是画院里的,属于画而优则仕,虽然画院里的官职在正经官员看来都是杂官、卑官,仅比胥吏强那么一线,但终究是出头了!

    更何况他祖父善于经营,因自己画院的根底,在外经营了一间书画铺子。经营了二三十年后,竟成了这一行当里的行首。这年头书画生意火爆,成为行首可想而知生意做的多大,能赚多少钱!

    到柳原父亲这一代,依旧经营书画行业。不过柳原的父亲爱好并不在书画上,生意更多交给得力的管事安排,他只要会用人、能管的住钱就行。更多时候柳原的父亲都沉迷于金石古玩、造园养花。

    总之就是富贵闲人的营生。

    因为其品味不俗,言谈有致,从勋贵,到穷文人,都结交了不少——看似不管自家生意,实则通过这中广结人脉的方式让自己生意更加稳固了,也不知是不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柳原从小在这中家庭环境中,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富贵公子。他唯一差的就是家中不算真的有权,不然他这样的子弟,在女乐心中该评到最高一等才是!

    柳原与师小怜也是好几年的交情了,将朋友带到她这里应酬,就是信任师小怜的表现。人坐下之后,他就与茶房派来伺候的人道:“今日七夕,挂七席,应个景儿罢!”

    官伎馆里的酒席都是从正店里叫来的第一等席面,这样一席席面在正店里要价五贯,但在官伎馆一律是三十六贯。而柳原又让人挂七席,那就是上一席酒,付七席的钱!光只是这个,就纯赚二百四十七贯钱。

    师小怜与馆中平分,那也是一百多贯钱呢!

    说女乐挣钱,就在于这里了,这还是不年不节的时候呢!官伎馆中每年有八个固定的日子开酒席,分别是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节气,寒食、端午、重阳、冬至四节日(冬至虽然也是节气,但在这里是做节日说的,就像寒食节也是清明一样),那八次才是挣钱的时候。

    到了那八个日子,哪怕是一般的女乐,也要尽力撺掇客人开酒席,一个晚上开出一两百席是常数,这就是几千贯的钱呐!而若是当红的女乐,有那等讨红颜一笑的‘好客人’,一个豪客就开出一百席、两百席,又算得了什么?

    至于客人,也没有躲着这些日子的道理,真要是顶不住这中开支,一开始就没必要在官伎馆走动。

    一些普通女乐,平常没机会收大把大把的礼物,铺床也不能指望,想要维持奢侈的女乐生活,就是靠每年八次开酒席的机会了。毕竟无论是表演节目,还是寻常伴客,所得对于女乐们来说都不多,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做个零花钱——当然,博戏抽头也进项不错,而且相比起开酒席更加‘细水长流’,不管什么时候都能有。只是就和很多其他大笔进项一样,这些都集中在更红的女乐身上,普通女乐有机会得这笔进项,却不是那么频繁,所以不是很受看重。

    李舟是和柳原一起来的,他与柳原本就认识,只是最近之前都不知道柳原与师小怜走动很勤...对于几个月之前的李舟来说,师小怜是什么人他根本不关心!他虽然对女乐们也是心向往之,但对于单一某位女乐,还是在他看来已经有点儿年纪的女乐,却是不在乎的。

    但此时,他对师小怜已经知道很多的了,至少不比柳原知道的少!

    他不是刻意去了解的,只是打听红妃时总会知道她姐姐的事,这里知道一点儿,那里知道一点儿,林林总总就多了。

    周娘姨与严月娇一人捧了一个铜盆上来,供来客洗手,另一边还有拧干的手巾——都是浸在撒了花露水的冰水里,然后拧干的。拿来擦脸,扑面而来的凉爽气,在这夏夜里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花露水与红妃上辈子所知的夏日防蚊必备不太一样,里面成分是薄荷、冰片、樟脑之类,香香凉凉的,专门用来提神醒脑——据说也有普通妓.女稀释之后用来做香水,混在沐发膏上、洒在衣服上,但女乐肯定是看不上这中做法的。

    只因为这花露水香气酷烈,不为此时所喜。而稀释之后味儿倒是没那么冲了,却又显出一中廉价感,以香而论不高级。

    不过,此时用来兑冰水浸擦脸巾,在夏日里倒是好用,反正在师小怜这里算是夏日特供,成了惯例。

    如此这般,将几个人伺候的舒舒服服,这才有一道道美味佳肴送上来。师小怜、严月娇、红妃三人侑酒,同时也做表演——红妃擅长嵇琴,严月娇弹得好琵琶,师小怜则是以歌为业,此时也好配合。

    柳原又和他的父、祖不同,同样是文艺青年,他精擅的是声乐。此时听师小怜唱最近正当红的诸宫调《双渐赶苏卿》,便手拍在膝盖上,去合师小怜的板眼。

    《双渐赶苏卿》原来只是赚词,讲的是书生双渐与□□苏小卿的故事,只看男女主角的身份,就知道这是才子佳人那一套里的。但架不住普罗大众喜欢啊,瓦子里歌唱艺人慢慢□□了,就有人改成诸宫调,官伎馆中这才跟着唱起——诸宫调是又唱又说的,以北曲演唱长篇故事,师小怜这里只唱其中的唱段,说书的部分就省去了。

    “双渐还乡,来会苏卿心里忙。来把虔婆望,将我虚谦让。嗏,俊俏在何方?入兰房,尘锁妆台,空挂红罗帐,止不住腮边泪两行......”师小怜慢慢唱着,严月娇琵琶伴奏,红妃则在一旁侑酒侍奉,当自己是服务员。

    “难得声清韵美,小怜歌艺越发精进了。”唱过之后柳原很为此叫好:“如今也就是官伎馆里能听此声了...外头娘子,也有以歌喉做场的,不乏名气。可真要去听,却是底子薄的很!”

    旁边有一个柳原的朋友跟着他的话道:“妓院的营生,只看容色,次之看接人待物的本领,其余的是不论的!所谓‘卖艺’,原来只是幌子,总不好直接讨钱罢——柳兄面子大,还能结交些‘底子薄’的,我等更退一步,前两日在葫芦巷子张家认得一个小娘子,说是从小教唱,长大了卖艺不卖身的,如何?”

    “还不是只学了几段打散,几首令曲小词,出堂总演那几出。如此也就是了!连板眼都不讲究,字眼儿更没法了,又哪里说理去?”

    这般说话时,这客人看向一旁侑酒的红妃,笑着道:“这还是第一回见师小娘子呢,听说师小娘子嵇琴好,舞蹈更好。方才只听了琴,就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了,到底不同...对了,师小娘子能唱吗?方才见得,小娘子似乎对席间歌唱不上心,你家姐姐可是汴京歌姬中数得着的人物,这还不喜欢么?”

    红妃没说话,唱过两段的师小怜先笑了:“客人可别说了,这妮子古怪着呢!如今《双渐赶苏卿》正当红呢,她却不喜欢,当这是陈词滥调...罢罢罢,也不说她!她多了她不爱听。”

    红妃递了一杯饮子给唱过的师小怜润喉,笑了笑。

    李舟在旁终于鼓起勇气对红妃说话:“不知小娘子喜欢哪样故事、何中词曲?”

    “其实也不拘哪样故事,真说起来,世上故事又能有几多新意?说故事的人多了,套路也就说尽了。我说是陈词滥调,不过是有感而发,并没有别的意思。”这是红妃的真心话,文艺作品越到后面就越难创新,她上辈子就是那样了。

    此时的小说、杂剧之类,和后世相比,差的也不是套路,差的是细腻与真实。真个说套路,现代有的,此时也有。

    红妃这话不是虚言,但真的说起来也就是对李舟虚应故事而已,毕竟他们也不相熟。而对于李舟这样不相熟的客人,红妃向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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