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最舒服的时候还是清晨, 凉凉润润的,又不会有暮春梅雨时的黏腻,一阵晨风吹过,吐出肺里压了一夜的浊气, 直让人神清气爽。
完颜钊笑呵呵地领了这几日到东京的叔叔完颜晟出门——完颜晟和完颜钊的亲爹同父同母, 相比起完颜钊其他叔叔, 在女直部族中地位更高!而且完颜晟在完颜钊爷爷当权时就很得宠,手上捏着不少草场和人口!
又因为完颜晟这人没有野心, 如今也是完颜钊他爹非常信任的人...主要是完颜晟只敛财享受, 部落里的权力之争看的很淡。这就好比公司里的一个股东, 只要了自己那份股份的分红, 至于投票的权力转给了董事长。
这种股东, 董事长肯定喜欢啊!
完颜晟此次来东京, 名义上是给完颜钊送东西, 他负责押运, 同时部落里还有一批牛马要送到东京,给大周皇帝作礼...实际上, 具体的庶务全不用这位富贵闲人操心,他的主要目的就是来玩的。
在草原上, 完颜家有钱归有钱,金山银山也能拿出来,但有钱没处花也是‘可悲’!
边镇上为了这些草原上的贵人, 也有很多娱乐项目。甚至于为了讨好草原上的贵人们,好多商人循着商机过去, 草原贵族们帐篷汇聚的地方也不愁汉商和胡商带去周到的服务——但这些终究比不得东京!
东京汴梁是此时无可争议的‘天下第一城’,无论是九州华夏,还是海外, 都是如此!
完颜晟上次来东京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这次来打算好好玩儿一回!
作为常年生活在东京的晚辈,完颜钊肯定是要尽这个地主之谊的,这两日也是带着叔叔满东京城里跑!瓦子里头看百戏,城里的蹴鞠,城外的捶丸...都有参与,还有马行街的夜市、城内的七十二正店等等‘知名地标’更不必说。
至于大相国寺等场合,因为时间不凑巧,也因为时间不够,还没安排上。
不过这也不用急,完颜晟此次在东京至少要呆过夏天,有的是时候消遣!
完颜钊先带了完颜晟去中瓦,那边有家‘王二姐馄饨’做得好,干脆吃了做早饭。差不多晨光了再去勾栏里听说书,如今中瓦木樨棚里有乌梅山说《列国传》,他是拿顶价的说书人,《列国传》又是新评书,人气可想而知!
而按瓦子里的习惯,有排面、能在勾栏里作场说书的,场次一般都在上午,从早晨说到午前,过场不候!
完颜晟虽然是女直人,但和侄子完颜钊一样,接受‘贵族教育’的他在文化上完全就是汉人!他读的是汉文,说的是官话,各方面都和普通的汉人没什么两样——听评书的乐趣什么的,他完全没问题。
听得乐趣在,完颜晟大声叫好,随众人一起打赏。只是别人扔的都是铜钱、零碎物件,了不得了一枚两枚小银钱,完颜晟却是一把大银圆‘呼啦啦’就撒了出去,看的完颜钊眼皮子跳,忍不住按住了叔叔的手。
“四叔,这说书的作场,怎好这般放赏,看着不像啊!”这是收敛着说了,完颜钊心里的意思,就是叔叔太老土了,像是乍富的暴发户一样。
完颜晟垂下眼角瞥了瞥侄子,不爽道:“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我们这样的人家还学那穷酸样?昨日你打赏那小娘子一盘一盘的银钱、金器送出去,我没作声。如今我这做叔叔的,赏不得人了?”
“四叔,不是这等说。”完颜钊头痛道:“有道是‘随行就市’,不同场合有不同光景。若是上头献艺的是个女乐,四叔这钱随便撒去,旁人见了只会艳羡,说四叔这是风流豪富!可若是今日这般,四叔也拿钱当水,便是旁人眼里的愣头青了!”
其实完颜钊说的道理完颜晟不是不懂,不说边镇上也有类似风气,只说这东京,他早年间也不是没来过啊!只是对此他有自己的不满之处,忍不住撇嘴道:“都是些混账道理!东京城里的娘们自吹自擂,将自个儿捧起来,倒是处处与人不同了!”
完颜晟喜好玩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不怎么乐意在外头女人身上花钱,更具体点儿说,他很不能接受东京城中雅妓和女乐的行市...地方上雅妓和官伎也受追捧,但在东京这一点格外明显!
完颜晟觉得不值啊!
这种事倒也没什么对错,有点儿像是后世的观众看明星,有的明星明明是绝大多数人眼中的神颜,但就是有人get不到颜值,反而很奇怪为什么这个明星总能演一些美人角色——人与人看到的世界看似一样,实际很不一样。
只是在此时,能想通这一点的不多,至少完颜钊很不能理解自家四叔的脑回路,还一力想让完颜晟体会到东京女乐和雅妓的‘价值’——人就是这样,总喜欢身边的人接受自己的想法,卖安利就是这样了。
“四叔这般想,更该瞧瞧京中女乐们了!就是看不上,也得看过再说啊!”完颜钊好脾气地笑了笑,又想想:“明日有康王在城外作局,请了好些小娘子去,我与康王相熟,带四叔去耍耍罢!”
完颜晟对东京的‘小娘子’不感兴趣,但这种热闹玩乐的场合向来来者不拒,听完颜晟这样说,连犹豫都没有就点了头。还说道:“这个好!倒不是别的,只是这位大王是大周的宗室近支,你与他结交最好不过...至于你四叔我,便去玩罢!”
完颜晟也是做过功课的,知道这康王和他在女直的地位、处境都是一样一样的,连‘富贵闲人’这一点也分毫不错。在完颜晟想来,康王柴琥生在东京汴梁这个锦绣堆,大周又比自家部族高了几个位次,他作场玩乐,该值得期待。
然而真到了第二日,完颜晟就觉得白白期待了。
康王柴琥霸道爱玩乐,这是真的,但这并不代表完颜晟能和他说到一起去——第二日的场合是在城外看娘子们打驴球...完颜晟是一个马球都不爱玩的,主要是马球这种运动在草原上如今流行,反而落了俗套!来到东京,完颜晟自然想看点儿不一样的!
而如果是打马球也就是算了,不新鲜归不新鲜,对完颜晟这样的草原儿郎来说还能算个乐子。可女子打驴球,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看在眼里实在品不出趣味。
其实这些来打驴球的娘子技艺不低,雅妓与女乐学的东西又多又杂,驴球不是主要学的东西,但宫中常传唤去表演,只说女乐中,每一批学童都要有那么几个往这方面培养。雅妓们学女乐是常事,自然也有一些驴球能手。
此时场上打球,与马球的高烈度、快节奏对抗不同,另有一种技巧和看点。
但完颜晟是马球行家(上手的水平先不说,看的水平绝对是很高的),本身又不欣赏东京城里面的娘子,总觉得她们忒矫揉造作了些。有这样的前提在,是欣赏不来的。
“钊儿你如今也喜爱这些?”完颜晟站在完颜钊身旁,有些无趣:“你与这些汴梁贵人可不一样!他们哪怕是大王,是相公,家里都只得讨一个娘子...咱们草原上的儿郎,不愁没得女人,用得着捧着那些行院里人?”
在完颜晟看来,大周这边格外追捧行院女子,很大程度上和大周严格的制度有关。大周男子,没得‘官身’就不许娶妻,只能租妻!而有官身的,也只能有一个妻子(一般娶妻就不能租妻了),还没有续弦的说法!最多就是丧妻或四十后无子的,能够去租妻。
对于有身份的人来说,倒是光顾贱籍女子没有限制。
大周的这套制度很大程度上缓和了底层矛盾,让民生从战乱稳定了下来。但在草原上,那又不是这般了,即使如今草原从法理上已经是大周的土地...四公四伯这等草原贵人,他们的生活方式依旧和祖先没有太大差别,只要身份足够显赫,依旧能三妻四妾!
一些部落里甚至有类似‘初.夜权’的存在,部落首领对于部落中的女子拥有优先‘占有’的权力!若是一些比较大的部落,部落首领不说天天做新郎,隔几日做新郎确实不是梦。
以完颜钊的身份,如果是在草原上,女人是随他挑的!这一点上完颜晟也差不多,所以这个时候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完颜晟看来,女人就是草原上的羊群,温顺、受他们支配,是他们的财产、奴隶一般。
捧着她们?反了天了!
他显然没有看出眼前的吹捧、另眼相待,都是对一件商品的态度,而不是人对人的——不过这对他来说也不重要,他有自己的理解。
实心小球在娘子们的球杆下滚来滚去,正是精彩时候,大约是‘朋头’要‘入孟’了,完颜钊也没得功夫应付叔叔这话头,只道:“四叔快看,那朋头必然入孟!其他人都争抢起来了!”
朋头就是射手,入孟就是射门的意思,这个时候彩门前正是混战,是最精彩的时候。
完颜晟无话可说,只能看侄子满头热。他无心此处,便四处张望起来,见旁边草场更加空旷,有林木影影绰绰隔开,隐约听到射猎时的号角声,便问随从:“此处是做甚张致?”
“回四爷话,前边儿是射猎的场儿,约莫有汴京子弟游玩。”随从是完颜钊的人,对东京城外的事很熟,只看一眼就知道章程了。
完颜晟在草原上倒是常常射猎,但在东京城外就没兴趣了,实在是这小草场根本跑不开他的马!
当下也不当回事,转头看到别处去了。看到这次同来柴琥的场的,对面有几个明显不是汉人、而是契丹人样子,拥簇着一个更像是汉人打扮的少年。因为与旁边人不同,便多看了几眼。
就是多看的几眼,让完颜晟看出那少年左手边离他最近的一个有些眼熟,问了自己的亲随认不认得这人。有亲随提示才想起来,对旁边侄子道:“那是审密留哥的小儿子,他怎么来东京了?”
完颜钊心不在这上面,但还是瞟了一眼,后道:“他旁边是耶律阿齐,是延庆公世子,如今也在东京‘读书’...这人大约是奉命来侍奉他主子的罢!”
审密氏与耶律家世代姻亲,但完颜钊就算知道审密留哥王特末是耶律阿齐的表哥,也不当他是什么人物——草原上这种情况很常见,姻亲家族又如何?不是首领就不算什么!首领是部族里的‘主子’,其他人都可以说是‘奴才’!
众多草原民族中,女直人又是最讲究这个的。
听完颜钊这样说,完颜晟眼睛闪了闪...他是不太在意权力,但他生活在权力中心,很多事他就算不管,也会有人传到他耳朵里。对于耶律家这个‘邻居’,完颜家也是很留心的,就他在来东京前,也听说耶律家如今不太平静。
说实在的,他这个时节的来东京,除了明面上的目的,还有一个‘小小的’附带任务。
对于这个任务,完颜晟不算上心,主要是水太浑了,他还没想好要不要这个时候跳进去——他做这件事或许是顺手的功夫,中间也算不得有风险,之后的好处却是少不了。这样完美的任务看起来没有不做的理由,可完颜晟并不是傻瓜!
他一旦做了,之后会怎样就说不准了!他这些年日子之所以能这样舒服,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从来不趟浑水...真的在浑水中走一遭,说不定今后立场都要变!值不值得,这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想着这个问题,完颜晟就更没心思看什么驴球了,骑着马去到了隔开旁边草场的那排树木边上,一边骑马漫步,一边想事。想的深了,却有一支箭射到了他跟前——其实不算险,有四五步的距离,又有树木拦着呢!只是马儿却是受了惊,踢踏了一下。
完颜晟的马自然是好马,但这种马反而更敏感,更容易因为外界的风吹草动起反应。好在完颜晟即使是女直贵人,那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这点儿小动静什么都不算,扯了扯缰绳,马儿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怎么回事?”完颜晟皱了皱眉头,树木对面似乎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立刻有人过来看。
见是不认识的贵人,连忙致歉。完颜晟不理会,绕过了树木,才发现是有人在树木前摆了一排靶子,搭弓射箭耍些骑射的本领呢!
完颜晟一眼看过去,先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一个小娘子身后教她射箭,那小娘子是个生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先前那一支箭竟脱了靶子,飞到了他跟前!
这时,似乎是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完颜钊也过来了,笑着道:“四叔怎么......”
顺着完颜晟的视线看过去,完颜钊又笑:“原来是这...京中小娘子也有学骑射的,去岁侄儿曾在宫中见过女乐呈演,那才是绝的——女乐用宽镞矢射箭,一箭射断御园湖边的杨柳枝,又一箭射断马尾系着拖拽的绣球,箭无虚发呢!”
完颜钊对此赞不绝口,完颜晟却觉得平平。别的地方他或许更偏爱汉人的东西,审美取向也更接近汉人,但是和草原生活相关的东西就不是了!嗤笑一声便道:“此处小娘子骑射根本不能叫骑射!真正的骑射得到大草原上,由草原上的儿女来!”
就像是一朵花,养在精巧的花园里,还是开在山野烂漫处,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如这般就更不能看了!这是在摆弄弓马?不过是借着名头调戏罢了!”完颜晟看着那边几个男人与娘子,并不觉得有趣,只觉得矫揉造作。
这时,之前放箭的娘子也与指教她的男人过来了,大约是听了随从的禀报,晓得自家冒犯了,特意过来道歉的。为表歉意,还邀请他们加入。
完颜晟对此没兴趣,柴琥那边确实说不上有趣,但这边一样无聊,何必呢!完颜钊就更没有理由接这个邀请了,只是他刚准备礼貌拒绝,就听到不远处有动静,转过头去看,原来是一群人拥簇着一个小娘子。
“是师小娘子!”完颜钊一下叫出了名字!他通过柴琥与红妃见过两面,只是没说上几句话。
旁边邀请完颜叔侄的男人笑了:“正是师小娘子!我与几位好友今日在此游玩,特意请了师小娘子来。小官人可是见过师小娘子...恁多人呵,怕是一路过来,不少城中浮浪子弟都追着来了!这就是当红女乐的样子了。”
师红妃今日扮的热烈,一身绯红色的圆领袍,露出里头雪白的领子,以及同样雪白的吊敦裤,一色的葫芦缠枝花暗纹。腰上是玉色的抱腹,又扎一条黑色革带,配着黑色的靴子,头上梳朝天髻,但发髻上并无多少装饰,只扎了一根红发带,发带尖儿上各缝了一颗珍珠做坠子。
雪白的马,绣花缀珠儿的宝鞍,五彩丝线编成的马鞭。人就这样过来,仿佛是天边的一朵云彩慢慢飘来。又像是眼睛看错了,原来是天尽头处,一片连绵不断的花海,落雪的高山做映衬,有化冻后第一捧细雪来灌溉。
于是她连热烈也是冰冷的,孤高的。
完颜晟又觉得没意思了,这不知是他今天第几个没意思了,百无聊赖之下看向侄子,却看到了这个侄子眼里的喜爱。这种喜爱可和之前看女乐、看雅妓不同,便端起长辈的样子问道:“钊儿喜爱这小娘子?若是喜爱,怎么不见你招她?”
“这可如何说?太唐突了...”完颜钊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却没有解释什么,或许是觉得没法解释、解释不清。
完颜晟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家身份尊贵的侄儿真有几分心动——他当然知道年少心动是什么东西,他也年少过,也曾喜欢过那一年在草原上牧羊的少女。那并非是哪个头领家生的贵女,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只是她有草原上明亮闪烁的星星做眼睛、鲜艳的胭脂花做嘴唇,让完颜家的男儿也要争着去看她!
完颜晟因为自己的大哥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她的初夜.痛苦过,但在大哥之后赐那牧羊女给自己的护卫时,也没有站出来说什么...似乎是年少心动过,但仔细想想,又好像没什么。
等到红妃近前些了,完颜晟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侄子眼光高的很!哪怕是他记忆中无限美化了的牧羊女,对比眼前这个汴水边上养育的小娘子,也相去甚远——眼前这小娘子,生来就是锦绣富贵花,与草原上的野花是不一样的。
旁边这场射猎玩乐的主人还在说话:“师小娘子终于到了...呵呵,师小娘子用多重的弓?都是有备下的,不若玩玩罢!还记得你姐姐善于投壶,射箭最准,在女乐中也是一绝呢!”
“官人怕是要失望了,我原不会玩儿。”红妃微微颔首。她这话并不是客气话,她在学舍里学了很多东西,但哪怕是她,其中多数也是浅尝辄止的。游戏中的投壶,也算是女乐们需要学的‘重要游戏’了,然而她学的很普通。
主要是她对此兴趣也不是很大,自然是知道章程后就没有专精的意思了。
“哪里哪里,小娘子实在客气。”这边厢的主人只当是红妃谦虚,这种事本来就是这样的,哪怕是擅长,一开始也不能大大咧咧将话说的太满!
这样说着,主人让人取来了弓长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的‘标准弓’,这样的弓最大有效射程可以达到三百步,本身就是男子用的、最常见的弓。而女乐用弓一般也是这样,练舞蹈的女子力气是有的,总没有看起来那样柔弱。
红妃搭弓射箭,箭矢飞向靶子。完颜晟看得出来她是学过射箭的,姿势什么的并没有错误,箭也没有脱靶,至少比之前那些娘子根本不会好得多。但真要说好,那肯定也是没有的,箭扎在靶子比较边上的位置。
之后又射了几箭,或好或坏,都是差不多的准头。
完颜晟笑着摇了摇头,用不大,但其他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原以为这小娘子自谦,原来是真不会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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