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姻缘薄（四）

    第五十七章姻缘薄（四）

    俞莲舟一回到山洞口，就见火光滚滚已燃了一片，半环绕着其中张无忌。张无忌神态颓然，单膝跪地与宋远桥等人好似呈分庭而抗之状，但仰首对视之时，却一派失魂落魄之色。张无忌声音凄凉，道：“不是我，大师伯……七师叔不是我……不是我害的。”

    俞莲舟再次看到七师弟尸首，心中悲愤更甚，宛若凌迟。万剐千刀皆在心头，一口热血梗在喉中，涩然难忍，他全然不想理会跪在地上的张无忌，便转头去瞧大师兄宋远桥。

    只见宋远桥虽暗自抹泪，但右手颤颤扬剑，直指张无忌面额。

    俞莲舟咬紧牙关，道：“师兄，这……这贼子，当真心狠手辣！不顾同门情义！便……便清理门户罢！”

    说了片刻，他强忍难过，偏头不去瞧莫声谷尸体，喝道：“师兄！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俞莲舟平日话语极少，冷面寡言，却是众师兄弟之中最重情义之人，今日他又是掌劈赵敏，又是对张无忌出此狠言，想必心中已是将这二人当作杀害自家亲师弟的凶手，心中冷到了极致，怒火也烧到了极致。

    张松溪眉头紧皱，道：“莫急着动手——”

    俞莲舟怒道：“证据确凿，你能容下这叛门弑亲之人我可不能！”

    张松溪恼火反驳道：“我何时要容下叛门弑亲之人！师兄！你气糊涂了罢！”

    俞莲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激烈，复又恢复那隐忍的面容，牙关紧咬，道：“是我失言，师弟请讲。”

    张松溪向来足智多谋，众师兄弟出门在外或遇变故，多以他之计策马首是瞻。此时他见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死于非命，悲愤之余却隐隐觉得事出蹊跷。但三位师兄弟——一个俞莲舟怒火中烧，一个殷梨亭在一旁抱着莫声谷尸身痛哭，一个宋远桥默认持剑而立，却都是已然断定了师侄张无忌是杀人凶手。

    他心知不能直截了当地逆着这几人的意思来，于是便道：“此事尚有蹊跷之处，我们先听无……张无忌说个明白。”

    宋远桥长剑不撤，道：“无忌，说。”

    张无忌泪眼朦胧地瞧着他三人，又转头去瞧了瞧抱着莫声谷尸体泪流不止的殷梨亭，声音略颤，道：“我和赵敏二人路过夜宿于此，远远听得众师叔伯谈话声音，为免误会，躲入山洞，却……却不曾想，无忌掏出火折子，便看到了七师叔的……尸体。”

    张松溪道：“这尸体被野兽撕咬，手足……手足不全，你说的确有一定道理。”旁边的几人听到手足不全几个字之时，更是心痛难以。

    此前武当七侠莫声谷拜别师父，出门去寻宋青书，一路上均有书信反讯，大半月前却突然断了音讯，四人因此出门寻他。巧合之中，竟沿途发现了莫声谷从不离身的长剑。宋远桥见这长剑，意恐他遭遇不测，四人连日来均是心惊肉跳，寝食难安。

    宋远桥心道：练武之人，随身兵刃不会随手乱放，何况此剑是师父所赐，当真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他想到这里，又听到“手足不全”这四个字，心中凄凉难掩，长叹一口气，心道：十数年前武当七侠便一死一残，如今……如今我连余下的手足都不能保全，只余五侠在世，还有什么脸面苟延忝居大师兄之位。

    俞莲舟道：“你和那妖女怎会一起夜宿于此？”他心道：赵敏这妖女太过奸诈恶毒，与我武当有囚禁之仇，还曾一箭伤了掌门大师兄，无忌年纪尚轻血气方刚，难免惑于美色，只怕似他爹爹一般，闹得误入歧途身败名裂。

    张无忌答道：“我同赵姑娘有要事赶去卢龙城……”他不敢多言细节，心中担忧，若是自己说是去从卢龙城救周姑娘于宋青书之手，只怕几位师叔伯反而会怀疑自己栽赃嫁祸，心虚逃命。

    张松溪摇头道：“不对，不对，你这说辞太过含糊。”

    俞莲舟道：“罢了，松溪不肯就地动手。我们便将他带回武当，由太师父详细审问。”

    张无忌闻言先是松了一口气，心道：到了武当，我解释清楚，太师父定然会信我。接着又猛然想起卢龙城之事，心道：哎呀，不行。赵敏只身赴会只怕凶多吉少，丐帮如今武艺式微却人多势众，赵姑娘如今毒药未解，英雄难敌众拳，怎么救得了周姑娘。况且我还要去找义父，这怎么容得耽搁。

    于是道：“几位师叔伯所言，无忌……无忌本应顺从，只是无忌去卢龙城尚有要事，刻不容缓……”

    俞莲舟闻言冷哼一声，道：“要事？何事却比七师弟的性命，却比捉拿杀人凶手重要？”

    张无忌见二师伯不愿放行，急道：“人命关天。”

    宋远桥道：“这也是人命关天！无忌！跟我们回去！”

    张无忌见宋远桥也这么讲，心中焦躁不安，苦不堪言道：“不行，不行。”说着便站起身来，仿佛要夺路而出。

    殷梨亭道：“无忌，你……我信此事不是你做的，你便老老实实地和我们回武当查个清楚，可好？”他性格温柔，年轻时便同少年张无忌要好，此时虽不愿相信这是张无忌所下杀手，却也同意俞莲舟所言，要带张无忌回武当山。

    张无忌被逼得心急火燎，一跺脚道：“众位师叔伯，无忌改日回武当以跪致歉，得……得罪了！”

    他空手作势去夺宋远桥的长剑，宋远桥未曾料想他竟有胆量向自己出手，惊得向后一退，便在洞口前让出了个空隙。张无忌本就是虚晃一招，见此空隙，连忙施展轻功便要从此处掠出，却感到腰侧一震，剑未至剑芒先至，原来是俞莲舟运转神门十三剑向他攻来。

    他向侧面一个鲤鱼跃，轻轻巧巧躲过，却只见张松溪已持剑又站在了洞口，他已然错失出去的先机。

    俞莲舟喝道：”张无忌！你居然出手反抗！今日你走也要走！不走我们便拼命废了你！也要带你回武当山了！”

    宋远桥神色黯淡不去瞧他，道：“无忌！动手！便将我们这余下的师叔伯都杀个干净罢！”

    张无忌气息颤抖，不知为何突然之间便天地倒转，师门反目。

    殷梨亭也将面上泪痕抹干净，道：“无忌，你作甚竟突然向大师伯出手……你你可……你可真的是杀人凶手？”

    张无忌苦涩道：“殷师叔，我不是。”

    张松溪长叹一口气，道：“无忌这孩儿本性淳厚，按理说是决计不会做这……弑亲之事的。只怕七弟脾气太过暴躁莽撞，逼得无忌急了，令他难于两全，再加上赵敏那妖女安排奸计，从中挑拨是非，那就……那就……唉，人心叵测，世事难料，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五弟当年便是如此。”

    张无忌闻听此言，心中又怒又悲，心道：我妈妈当年也没做什么坏事，便被仁义之士逼得同我爹爹一起自杀了，这赵姑娘又是折辱武当派，又是伤了几位师叔伯，可比我妈妈当年心狠手辣多了……几位师叔伯觉得我受她蛊惑，杀了师叔，呵，竟也算是情有可原。

    他想到前尘往事双亲被逼枉死，与今日之不白之冤情状相类，情绪终于难以自已，冷笑一声，道：“师叔师伯，你们要怎样？”

    俞莲舟看他神情，竟觉得自己方才揣测的均是无误，道：“废你武功，带回武当，由师父发落。”

    张无忌摇了摇头，道：“此时我倾黄河之水也洗不清了，同我爹爹……同我娘亲……当年，一模一样。唉，不白之冤，左右为难，正义胁逼。”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又是苦笑又是冷笑，道：“无忌只想亲善之人好好相处而已……罢了。”

    他说到这里，心如死灰般抬头瞧几位师叔伯，突然势如闪电般出手。张无忌一个横扫，扬起洞内火星灰尘，几人眼睛一迷不能视物，但反应神速，瞬间后撤。张无忌却比他几人更快，见他们后撤之时便一个前滚抱住俞莲舟双腿，翻身一折，点住他腰间三处大穴。

    尚未落地，便又是一个前空翻，他九阳神功内力高深，借力跃起竟也比几位成名已久的武当侠士高些，趁落下之势双指一点，便戳中张松溪顶门之上几处大穴。他少年时在蝴蝶谷从胡青牛学习医术，认穴功力极强，饶是张松溪见他向顶门攻来吓得一跳，以为张无忌要对灵台命门下手，护得灵台，却没曾想张无忌无意害他性命，本就是要点他晕眩大穴。

    张松溪中得两指，瞬间头晕目眩恶心不止，摔倒在地不能动弹。

    宋远桥见二人闪电之间便中招被制，恐张无忌再下手加害，连忙飞身直刺，却不料张无忌回身一转，腰背冲他堕入怀中，宋远桥一愣，张无忌趁此机会折肘而曲顶住胸前要穴，宋远桥只感到胸口一麻，双手双臂霎时间也如触电麻痹，当啷一声，长剑落地。

    张无忌见三人已然受制，转身去瞧仍旧抱着尸身的殷梨亭，面色复杂，殷梨亭嘴角含笑难掩凄凉，道：“无忌，杀了我罢。”

    张无忌见众位师长都当自己是叛门弑亲的败类，心痛不已，侧过头去抹了抹泪，道：“我不杀你，我……我不是杀人凶手……我不是弑亲之人……今日得罪师叔伯，来日负荆请罪。”

    说罢走到洞口，又转过身来，道：“过不得多久，这穴位便自行解了，有殷师叔在，几位师伯也不必担心有野兽袭击。”

    他说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奔出山洞，赴卢龙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