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乐父回府,比乐娇看见那少年的时间晚了许多。
也不知道是快马加鞭,还是早日返程,他才会在那日站在她面前。
乐娇开始给乐巧绣及笄的头面,天气渐寒,冻得她手指僵硬。每每这时,乐巧都会分外贴心地,用自己暖乎乎的掌心给她捂。
天还没冷到要烧炭,也只能这样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身上的衣服愈多愈厚。乐娇体弱的病根未除,十指整日整日冰凉通红,为了给乐巧绣头面,她还不能抱着暖炉。
乐巧劝过她,但及笄礼在明年开春,这会不绣是来不及的。
到最后乐娇手指渐没知觉,才堪堪停下,那衣裳因为添上绣纹有了不少味道。
与牡丹那一套不同,这件衣袂上、裙摆处皆是喜燕。
玲珑轻盈,庆贺招来的喜燕。
这一绣,就是一个多月。
乐娇再没听过燕青的消息,就仿佛他完完全全从她的人间抽离,干干净净。
时岁在逐渐频繁的早霜中一步步走入新年,红烛纸灯、年画窗花,都不约而同地成为春节气息的一部分。
噼里啪啦的烟火仿佛在暗色中绽放一片玫瑰海,浪漫过头。
一年一年,快得令人恍惚。
重生以来的不安与慌张都消退许多,可乐娇知道,那些灭顶之灾还是会到来。
撤了最先着的棋,最终鹿死谁手都不好说,她又如何能凭借那一点可怜的记忆,让世间万物都按照她印象中的轨迹走呢?
许多事都不一样了,她的未来是伸手黑。
她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或好或坏,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但无论何时都不能掉以轻心的,是那些劫难。
伴着这一点微弱的惆怅,新年在灯火阑珊时到来。
春节前几日最是热闹,亲眷往来、年夜筹备。照理说,走访拜岁该在年后,可今年不同。
云游海外的活佛国师回到了佛心寺,说是暂住片刻,并于初一为有缘人指点迷津。
这下连当今圣上都坐不住了,要在那日赶往佛心寺。
先帝曾有幸与国师夜谈,活佛拈花一卜,笑说宏图无限,将有太平盛世十余年。
果不其然,先帝在位期间,百姓安乐、国富民安。
好在因为一句“有缘人”,圣上并没有限制其他名门拜访国师,乐家自然会去看看。
乐府到佛心寺有两日余的路程要赶,乐母主家,乐父带着嫡子乐正清和乐娇乐巧去了。
原本乐巧非嫡长也是不能去的,还是乐娇同父亲求了求情,说姑娘明年就及笄了,不久也要嫁人,去沐浴一下佛光也是好的。
舟车劳顿后,他们抵达佛心寺的那一日,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
乐娇住进了先前住过的那间屋子,陈列的物品似乎还是老样子。
不同的是,这一年,她看得见了。
她看见院中那颗树摔光了叶子,雪舍不得它难过,扯下天光落到人间,伏在它的肩头。
她看见十里八里的枝头落了雪,像极了白首。
她看见僧侣挑着水走过,看着婢女打点行装——看见了屋里那件被制成软垫的狐裘。
不知是否是她穿过的那一件,看上去很旧,好似放了许多年。
一切都像她来的那时候,像她走的那时候,却又好像,完完全全不同。
她看见窗棂处有一抹隐蔽而浅淡的绛色痕迹,生锈的铁钉上缀着不知是血还是锈的红。
时光没能褪去它的颜色,反而将它变得暗沉,乍然看去满眼苦涩。
天慢慢暗下来,盘古阖上了他的眼,山里万籁俱静,如荒无人烟。
待月上枝头,她推开窗,骤然铺面的冷风吹乱了发。
月华洒落在咫尺之处,在一方之地里银色的、缥缈的琼浆缓缓流淌,像天上银河。
她顺着光看去,在目光触及院中孤零零的树时,不知怎么蓦地觉得难过。
仿佛少了些什么。
雪点纷纷扬扬,其中一片脱离牵绊,落在窗棂上,不一会融成晶莹的水。一滴水色,盛满了光泽,映出了辰辉。
怔愣间,更多的雪花缠绕过来,轻轻地触碰她的脸。
蓦然炸开的凉意,让她想起许久前听过的那句话——
“在等你啊。”
她微微启唇,吐息间的热气一缕一缕消散,令她联想到良辰好景转瞬即逝,带来了惆怅感。
深夜的宁静让所有喧嚣的、翻腾的情绪回落,剥去它们一层层的壳,取出其中的核。
恼怒和恐惧消散了,抵触和偏激也消散了,曝露出其下的冷静平和。
乐娇忽然在这个夜里,想问那个少年为什么会那么做,为什么这么恨她。
她似乎一直都没有正视过那个狂妄少年,在她知道他是谁之后。
设身处地地想,她确实也伤害了他。在分别前,他都不算坏。恶劣,也贴心。
可是,无论好的坏的,她都没有接受。她甚至不要听一句辩解,不给一个自己一个了解他的机会。
就这样,臆断地将他打入心中的禁闭区。
他嘴坏,顽劣,乖张。
他借她煤炭。
他骄矜,自我,任性。
他下山接她。
他恨她,他救她。
他困缚她,弄伤她,威胁她。
却又在人潮拥挤处偷偷看着她。
可是,他怎么会做这些事?
乐娇看着那一方月华明亮处,不知道为什么,缓缓伸出手去触碰。
指尖略一拨撩到那银色琼浆,便被镀上一层不属于人间的光芒,陡然间与黑暗区别开来。
她在这净化人心的光辉中,产生一股自愧的亵渎感,忽而缩了缩手指。
但愈是美好的东西,愈引诱着在黑暗里的人。
那一方小天地看上去是那样温暖、柔和,引诱着甘愿为蛾的人。
乐娇产生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像抓不住的雾,零散得组不出词句。
她想起许久之前乐巧同她说:“以为是块捂不热的石头,没想到是块冰,还有化的那一天。”
那时她说了什么?
噢。
她说:“冰化掉之后就流开了,不代表什么。”
可是,燕青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冰呢。
前世相处的两年里,她见过那人卸下一身轻狂气质的模样,那眼里古井不波,毫无欲望。
眸子中堆积的疲惫是那种跋涉过千万里山河的人才有的——任凭躯体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摇摇晃晃,累得再也走不动哪怕一步。
若他蹲下直视乞讨之人的眼睛,会在对方的眼里看到如出一辙的悲戚。
他是疯长的藤蔓,霸道没有一点道理;他也是厌光的苔藓,在湿冷贫瘠的石头上才可以生存。
前世那些点点滴滴的相处里,乐娇总有种感觉,迟钝如她,无法准确地形容出来。
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这个人的壳子,僵硬而高调地贴在皮表;只是为了保护,那个躲在黑暗里的灵魂。
他不是冰,是玄铁,化掉后炽热得能灼融皮肉。
乐娇放在月华下的手还没有收回来,她的眼神飘忽,思绪流转得滞塞而缓慢。
连细小之处都不肯放过,她翻遍记忆之匣,慢慢搜寻有关他的过往。
她想起他开玩笑般说的娶她,想起他口是心非地让她拿药敷脖子,想起穿越人群的一瞥。
他在咬痛她后落泪,盖住她的眼睛后又做了什么呢?
他说:“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说:“小瞎子,你傻。”
他说:“你做事不计后果。”
她招惹他什么了?
她傻在哪里?
她怎么不计后果了?
那一句句因她笨拙而忽略的、拥有潜台词的话,在这个平静的夜晚被一字字剖开,曝露出其深层的、阴暗的意思。
她招惹他什么了?
招惹他恨她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为什么要救她?
为什么在听完那首《缺月辞》后还可以笑出来,不该觉得恶心吗?
为什么会为所恨之人露出那样难过痛苦的神色?
乐娇最后想起蓝莠说的那些话。
“世上两种男人最难缠。”
“疯的,和痴的。”
——“这燕青,二者皆有。”
疯的……和痴的?
一个荒诞的念头突然从乐娇的心头蹦出来,令她颤栗得双腿一软。她步子虚浮地走到床边,再跌坐在床上。
她仍然能想起前世的“良辰美景”,想起那男人鄙夷的目光,想起冰冷的红烛喜字。
可她也能想起少年舞剑时的飘逸身姿,策马时的小心呵护,咬她时的狠戾决绝。
打心底里产生的不可置信冲得她犯晕,以至于她情不自禁地嘀咕着“这怎么可能呢”。
要让铁化掉,需要多少的热度?
她没有做什么,也不会做什么,更不想被迫接受那炽热的偏执。
可是乐娇不知道,有时候,一个眼神就可以让冰雪消融。
只需要跨越危险偏执之人世界里的警戒线一点点,只要那么一点点,就如同迈入了地狱。一只只鬼手缠住来自天堂的光,不容许它逃离。
恶魔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感情牵绊,他的世界不按规则构建,他也不爱常理出牌。
或许只是他的心上人,一颦一笑都长了讨他喜欢的样子。
每一个令人讨厌的动作,由她做来,都刚刚好,不多不少,卡住他的心坎。
乐娇躺在床上,手背搭在眼睛上,感觉像做了一场连续不断的噩梦。
如果、如果不是她臆想,不是她过分揣度,不是她自作多情。
那么,他恨她,他这么恨她,他这么矛盾又复杂地恨着她,是因为……他喜欢她?
他这样恨她,是因为……
他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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