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到乐府门口时,乐娇蓦地有种寒芒在背的感觉。
乐巧牵着她下了马车,先走几步去敲门环。
乐娇站在原地,忽而福至心灵,向后看去。
街的对面立着一位少年,不知站了多久,只是那么站着。
他的目光穿过人潮,穿过路土,穿越千里万里不逾沟壑,那样疲惫又小心地落在她身上。
“姐姐……姐姐?”乐巧的声音传来。
乐娇一惊,忙转回目光。
“你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乐巧疑惑地看向她的后面,“没什么特别的呀。”
乐娇再回头,那里已经没有少年的身影了,仿佛是她臆想出那一幕似的。
“哎呀,再不进去娘亲就要说我们了。”乐巧拉着她的手,不给她回头的机会。
乐娇心思还在少年身上,走路的步子都有些飘。
他看上去很累。
像神突然陨落一样,失去了满身荣光。
她摇摇头,告诫自己已经与他无关了。
“娘,我们回来啦!”乐巧看见母亲,老远就蹦蹦跳跳地跑过去。
“你看你,十四的小姑娘了,还没有一点稳重的样子。”乐母口头嗔怪。
“我才不要长大呢。”乐巧皱了皱鼻子,扮作一个鬼脸,“我不仅不要长大,今晚还想和姐姐一起睡!”
“乐巧。”乐母表露出一分不满。
“我的好娘亲,姐姐今年已经十五了。”乐巧撒娇着晃乐母的胳膊,“她以后嫁人,我们姐妹俩还不是聚少离多?我就想跟姐姐多相处相处,免得后悔。”
乐母虽还是不赞同地看着她,却没有说反驳的话。
这姐妹俩打小就亲,她肚子里跑出来的肉,她最清楚。
乐巧会说话那时,第一声叫的不是爹,也不是娘,是脆生生的一句“姐姐”。
会走路开始,小家伙就粘着自己的姐姐跑,稍微分开一下就要闹得哭鼻子,哭得咳不上气还止不住。
只要把她姐姐抱来,这小娃哭着哭着就自己好了,百试百灵。
乐母叹了声气,妥协道:“随你吧。”
月上梢头时,乐巧就抱了一床被子过来,两个姑娘闹着钻进被窝。
用的是一样的澡豆,穿得是相似的亵衣,两种几乎相同又微妙区别的味道纠缠起来,融合得像无法斩断的血脉。
气温渐冷,厚实的棉被包裹着两个姑娘,使这个床看上去装得满满当当。
“姐姐。”熄了灯,乐巧的眼睛在暗色里发着猫儿一般狡黠的光。
“怎么了?”乐娇凭着对她秉性的了解,隐约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来啦!”乐巧还没动身,自己先吃吃笑了起来。
乐娇赶忙掀开被子,好让妹妹不用摸索。
乐巧麻利地钻入姐姐暖烘烘的怀里,伸出一只小脚踢走了旁边臃肿的被子。
要是乐母看到她把好好一床棉被踢到地上,定是又要数落的。
可是现在姑娘忙着嘻嘻哈哈地笑,全然想不到这些。
“巧儿,你很喜欢栀子吗?”乐娇隐约闻到很浅很淡的花香。
“香囊装了一些栀子花干。”乐巧说。
照理来说,只是戴着香囊的话,身上不该沾染上味道才对。或许是戴了很久,又或许贴身戴过。
“真安心啊。”乐巧阖上眼,细细嗅着被单上熟悉又好闻的味道,“感觉有姐姐在的话,就永远也不会受伤呢。”
可是一直以来令她觉得受伤的人,也不是别人。
这么一说,乐娇想起往事,回忆着叙述:“巧儿你记得吗,你六岁的时候,爹带回来一匹受伤的狼,养在后院养活了。那天早上府里准备祭祖,婢女婆婆都在大堂忙活,我也被娘亲叫去嘱咐事项。你睡得熟,我就没想叫你。”
顿了顿,她继续说:“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
乐巧记得。
六岁的她一睁眼没看见姐姐,哭着喊着也没人应,便自己下床跑着找人。
“厨房那边奴婢抽不开手,我费了些时间才让娘吩咐人来找你。”乐娇因为歉疚发声艰难。
乐巧记得,她什么都记得。
彼时她睡得糊涂,又年幼,恰逢府里忙得没人管她,便一直走到了关着狼的后院。
门没有关死,狼伏爬在地上睡觉。后来,那名失责的人被抽了八十鞭,没挺住,去了。
她怕得厉害,惊哭出声,闹醒了狼。
乐娇担心妹妹,找的最积极。她也说不好为什么,可当时就是无端心慌,那种焦虑不安的感觉一步一步把她往后院引。
一定要说的话,或许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感应。
她还没推开半掩的门,就听到了妹妹的哭声。
刹那间什么也顾不得,乐娇当机立断地推门而入。
在孩子的眼里,那大得可怕的巨兽吐着猩红的舌头,粘液在张口的时候被拉破,恶心又可怖。
乐正清养狼,不会磨灭它的野性。
乐娇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冲过去护住妹妹。
狼眯起眼睛,咧嘴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乐娇正面巨兽,反手将乐巧遮掩在自己的背后。
小女娃感受到亲近的人来了,忍不住哭得更加放肆,好像要把委屈一股脑地哭出来。
乐娇死死盯着靠近的危险,喉咙发干得厉害,心脏更是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她开始战栗,手指因为痉挛不断抽搐。
“巧儿别怕。”
“别怕。”
背后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抓住了,幼小的孩童无力地缩在她身后。
狼的眼眸散发着幽绿色的光,略一俯身,嗜血的征兆破开了对峙。
乐娇忍不住闭上了眼,转过身死死抱住妹妹,将她完完全全护在自己的身体之下。
一阵破空声传来,狼的腹部侧面插入半支粗长的箭矢。
乐娇心有余悸地看向门口赶来的人影,心一松,在阵阵眩晕下没了意识。
乐巧记得,都记得。
她是怎么被血肉之躯隔绝了危险,又是怎样被人用生命完好无损地保护着,她都记得。
可是,为什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呢?
乐巧想起往事一幕幕,无助的情绪被敏感的夜晚煮得沸腾起来,悲哀梗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折磨得人透不过气。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又要怎么结束呢?
她喜欢姐姐,当然,当然喜欢。
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喜欢。
可乐娇变了,她不是自己世界里那一方随时可以休憩的不冻港湾,更不是触手可及的掌中圆月。
她拥有自己无法拥有的、父亲的垂青,又是嫡长女,哪怕什么都不做,她也会比自己过得好。
她们曾经是这样要好,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她想起自己白日里做的事,无声地滚出一颗泪。
“巧儿。”乐娇悄悄过去,抱住了姑娘的腰,“我以为,我是没有变的。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做。”
黑暗里,两个人蜷缩在一起,一个护着另一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我没想抢走你的什么,别人倾斜到我这的宠爱,我愿意尽数转给你。”乐娇略微起身,将脸贴在她的耳朵上,“可是你知道姐姐笨,有时候想不到那些。”
她们依偎着,比连理枝还要难以分离,比鸳鸯鸟还要亲密无间。
相似的血脉中流动着特殊的生命联系,在此刻无比清晰地被感受到,唤醒了被嫉妒迫害得喘不过气的良知。
“你是我的妹妹,一直都是。”乐娇轻声说,“最喜欢、最喜欢的妹妹。”
寒心也寒心过了,试探也试探过了。
她亲爱的妹妹确确实实在嫉妒她,或许也做过一些对她不好的事。
可是,她没有办法否认,这个贴心妹妹曾经也对她一片赤诚。
乐娇自认为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比如就那样无视过数十次妹妹的强颜欢笑,又在她感到受伤难过时只劝她要成熟懂事。
感情上分不出对错,却一定是两头的责任。
乐巧当然做错了,但也有她自己的理由。
乐娇希望能在自己寒心前,让这个妹妹回头。
当断即断固然潇洒,可谁说破镜重圆不是佳话。
乐巧嘤咛一声,哑着声音说:“姐,你压到我头发了。”
乐娇失笑,撑着身子躺了回去。
后来也不记得两人到底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困得不行迷迷糊糊就进了梦乡。
这一觉谁也没睡踏实,都在不停地做梦。
乐巧梦见栀子开的特别好的那一年,姐姐带着自己折了藤草。
“姐,这是什么?你要拿来做什么?有什么特别的吗?”她不过七八岁,正是心思活络的年纪,好奇地东问西问。
乐娇耐心地一一回答她:“这是藤草,这个呢是栀子花。我想编一个小花环给我的巧儿。大人说,栀子花生在夏,吸收阳气长大,能辟邪,让小孩子平安地长大。”
乐巧似懂非懂点点头,片刻后又疑惑地问:“姐姐,什么叫阳气?”
乐娇手指灵活,很快就编好了一个夹着栀子花的手环。
她拉过妹妹小巧可爱的手,戳了戳上面的肉窝,才给她带上。
“姐姐也不知道什么是阳气呢。”她说,“但是我知道,这是能让巧儿好的东西。”
乐巧没有再继续追问,看着手腕上制作粗糙的花环,郑重地点了点头。
“巧儿会好好长大,保护姐姐的!”
睡梦中,不知是谁的眼角,滑落一颗晶莹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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