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口停着两匹高黑的大马。
马前站着两位看起来有些风尘仆仆的青年男人,一个一身玄色长衫,面容黝黑,身材壮实,脸盘四方,目光炯炯有神,像极了戏台子上那扛着丈八蛇矛的张飞。
另外一位一身织锦青衫,身材欣长高大,面色白皙,仪态优雅俊美,与身边的同伴大相庭径。
前来接应的常侍冲二人十分客气的笑道:“陛下已经在里面恭候二位多时了。”
梁骁一把将手中的马缰丢了过去,吼着一把跟他那形象十分相衬的大嗓门问道:“你们这是已经开始了?”
常侍:“才一炷香的时辰,不打紧......今日虽说是犒赏武烈王三军的宫宴,不过来的都是一些重要的官人,并无闲杂人等。二位此次跋涉前来,陛下早就替二位安排好了......二位里面请。”
路上梁骁将他那宽大的身子往身边一路上都不发一言的人靠了靠,低声道:“一会儿等见了那皇帝,你去做那出头鸟,我就不过去凑热闹了。”
“?”
梁骁‘啧’了一声,嫌弃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嘴笨,就算只是送个贺礼,大殿上人那么多,我这再一紧张,肯定得搞成给他们奔丧......惹恼了东汉的皇帝,虽说没什么大要紧,但咱们陛下把这差事交给我,也不能就这么砸在我手里你说是不是?”
旁边的人轻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浅笑,说道:“既是陛下亲自交代给你的,自然是你去,我才是那个来凑热闹的,不合适。”
梁骁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当即瞪了他一眼,一双大眼睛像个铜铃似的滑稽,粗声道:“李肃,你还想当场反悔不成?来之前你明明答应这一路都听我的......”
李肃:“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梁骁:“......”
他好像确实没说过这样的话。
只是前来东汉之前,李肃来找过他一趟,说自己也要过来,看看能不能一起。
一开始梁骁见到李肃的时候,惊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要知道,这位一向话不甚多不与人来往的李二爷突然亲自上门找他,实在是不太符合常理。
况且平日里他与这位并没有太多的交集。
可惜他脑子又笨,当时只支支吾吾的愣了好半天,都忘了问他为什么也要去东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上了路了。
一路上李肃都惜字如金的不怎么说话,梁骁虽觉得这人有些无聊,却也倒清净。
其实他跟李肃这算是第三次正式见面,第一次是在大家都很小的时候,八-九岁吧,还是十岁,他不大记得了。
那时候李肃还没去夜北做质子,有一次两人在京畿殿合围海州刺客,李肃百步穿杨的箭术实在让他吃惊。
那时候京畿殿都是一些整天只会拿着木棍相互打闹的毛小子,梁骁自认为自己一身武艺得义父梁国英真传,跟那些个门阀子弟都不一样,但他天生憨厚踏实,却也没有高人一等的傲气,直到那次遇见了李肃,才知道,他才是真的跟他们这帮人不一样。
那个时候的李肃就充分的表现出了他“不把任何人当回事”的美好品格。
当时不到十岁的梁骁原本想跟李肃做个朋友,却见那孩子临走之际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说了一句“没什么了不起”就轻飘飘的走了,徒留这他挽了一把大弓站在殿门口,有些微微的尴尬。
第二次见着李肃的时候,是他刚从夜北回来。
少年浑身是伤的站在胜利之师的最前沿接受来自帝国的最高奖励,原本那种场合应该是兴奋且激动的,可在当时只有十四岁的梁骁看来,这个与他一般大小的少年的眼里,除了冷漠和空洞,还残留了一丝几不可察绝望和杀气。
他有当场被李肃那样的眼神给刺到过,可他至今都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索性后来就没再放在心上。
这些年听说李肃很少出门,饶是陛下十年前给了他一个不咸不淡的官职,也几乎没在朝堂上见到过他,只是偶尔有从十三皇子赵玉珵嘴里说出过一二李肃的名字,其他的,梁骁就再没太多接触。
不过好在李肃这人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实则倒还算好说话,一路上他说什么李肃都应着,所以他潜意识里就把李肃推了出去给他办这个差事,毕竟他也是被义父梁国英推出来当垫背的,却没想到好说话的李肃不答应。
紫金宫内,李公公才将表彰血盟卫的圣旨念完,魏淑尤和一帮副将谢了恩,梁骁和李肃二人就走了进来。
魏淑尤抬头的一瞬间跟李肃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前者十分客气的点了点头,后者却心中忍不住一动,却被他十分快速的遮掩了过去,加之周围乱糟糟的,魏淑尤一时间并没有瞧见。
“去看看商羽跑哪去了,把他叫回来,省的一会儿被陛下知道了,我还得解释半天。”魏淑尤压着声对魏青吩咐。
此刻大殿上刘斐正与那西汉的使臣说着什么,魏淑尤都没有在意。
等魏青出去了,魏淑尤才坐直了身子端起酒杯准备喝酒。
然而才将杯沿递到唇边,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手下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就将那杯子放了下来,换了杯热茶喝了起来。
西汉来的两个使臣,那个看着就十分老实靠谱的那个黑脸汉子将带来的贺礼献给刘斐之后,吞吞吐吐的说了一番不痛不痒贺喜的话,一张面皮已经涨的通红。
刘斐皮笑肉不笑的点头致谢西汉皇帝之余,让常侍递上了回礼,这事就算结束。
很快的,歌舞升平又起,魏淑尤看着前来敬酒的官员里面陈王也过来准备掺上一腿,当即有些头大,想着万一这土王八要是跟他提安平郡主的事,他是直接拒绝呢,还是直接拒绝呢?
李肃坐在梁骁右侧偏后的位置看了魏淑尤好半晌,一时间并没有注意到他前面有些坐卧不安,时不时朝他偷来求助眼神的梁骁。
“我出去一趟。”李肃忽然站起身子说道,却被梁骁一把拉住,“你别瞎跑,这里可不是咱们西汉。”
李肃淡淡一笑:“内急都不行?”
梁骁一愣,松了手,黏糊糊的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快点,不然我一个人在这,一会儿那皇帝要是问起什么,我应付不来。”
外面此时已经黑透了,夏日温凉的风带着些许桂花香气扑面而来,将他衣角掀起拍在腿边,于万籁寂静中轻轻作响。
来往巡逻的禁军用火把将周围照的一片光明,李肃静静站在石阶上出神,有个看守小太监知道他的身份,想着肯定是这位邻国使者觉着殿内闷出来透气的,并没有上前多做询问。
李肃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张泛旧的折纸,那折纸不大,摊开之后跟巴掌差不多,上面画着一个穿着花花绿绿衣裳趴在草地上气鼓鼓的孩子,那孩子满头的小辫子将整个人都衬得流里流气,嘴巴里还啃了一口草,看来应该是被摔的。
人物小像的折纸已经很旧了,但很明显被保存的很好。
看那边缘的痕迹应该是有人将它从一副画上裁下来的。
裁画的人十分小心翼翼,就连那孩子头发上坠着的一颗颗明珠,都被他勾勒着边缘一丝不差的浑拿下来。
李肃看着那小像怔怔出神。
十年了。
不止是长笙的十年,也是李肃的十年。
他拇指指腹轻轻将画上那孩子的脸摩挲而过,往日的欢声笑语浮在耳边,就像是昨日一般,他都清晰记得。
这十年,他没有一天放弃过寻找长笙。
大海捞针似的。
饶是派出去的探子带来不少虚假消息,他在一次次提起希望又得到失望之后,依旧没有罢手过。
赵玉珵曾经问他:“这么多年都没找到,若是往后的半生依旧找不到,你该如何?”
他说:“找不到就继续找,直到找到为止。”
赵玉珵又问:“当年兵荒马乱的,万一他早就已经不在了呢?”
他说:“那我也要找到他的尸骨,挖出他的坟墓,放在我身边与我同住。”
没有人知道他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自责,内疚,激愤......
倘若他当时再拼一把,将那些追赶而来的汉军都杀了,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呢?
可命运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
当时他在受了一身重伤拼尽全力之后,险些将自己都搭了进去,何谈再去救长笙呢。
那些往昔而过的记忆像是万千把尖刀似的痛苦将他一颗心扎的鲜血淋漓。
他永远忘不了当年长笙在最后临走之际看他的眼神。
长笙恨他,他知道,不管是他死了还是活着,都恨他。
不过他不在乎,只要能找到他,所有后果他都可以承担。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一个月以前,他终于又得到了一丝靠谱的消息。
当探子将当年东汉武烈王从三幹河带回来的那孩子的画像第一次展开在他面前的时候,李肃整个人都震惊的险些从椅子上栽了下来。
十年了,往日的孩童没有残留一丝当年的样貌,唯独嘴角那邪笑还留了三分。
李肃确信,若是在没看到那副画之前,他可能根本认不出长笙,可就因为那一笑,他敢肯定,那就是长笙。
画上的长笙穿着一身素雅长衫正站在院子里遛鸟,那鸟儿似乎不怎么搭理他,可他就是贱兮兮的逮着鸟儿不放,那眼神像极了小时候李肃时常看到的那般,只是淡了许多。
他记得长笙喜欢穿花花绿绿的衣服,总是花枝招展得意洋洋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土大炮。
可那画上的人,分明出尘的一本正经,哪里还有一丝的流里流气。
李肃想着想着,忍不住牵起一丝笑意,然而再细想之时,眼里的痛苦就欲多了三分。
谁在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之后还能一成不变呢?
何况当时的长笙才九岁。
他不知道长笙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跑到三幹河的战场被当时的武烈王带回了家。
但他知道这些年来武烈王府里上下都待他极好。
这样的好,成了这十年来他心中唯一的慰藉。
也更坚定了他要见到他的决心。
因为他知道——
他找他,缘起,他不找他,缘灭。
紫金宫偏殿的不远处有一方偌大的池塘,池塘内载满了白色的莲花,莲花气味清苦,被桂花的香气一遮就会荡然无存。
长笙蹲在池塘边托着腮看里面那对小鸳鸯在调情,正看的起劲,一阵细微的脚步声忽然从背后传了过来。
长笙本以为是宫内来往的奴婢,当下没怎么在意,但那脚步停下来之后,黑夜将那道瘦瘦高高的影子全覆于他头顶,倒是将他吓了一跳。
这里是皇宫,没准一个倒霉就会碰到个皇亲国戚或者娘娘之类的,运气好点的碰到个宗亲,打哈哈两下他直接溜走,运气不好若是碰到了女人,那这月黑风高的,旁边还有两只没羞没臊正嗯嗯啊啊的鸳鸯,他到时候想撇也撇不干净了。
正当他想着要不要悄摸着趁那人没注意准备溜走的时候,那道黑影忽然朝这边缓缓逼近。
长笙一愣,赶紧就起身撒丫子开溜,可蹲的时间久了腿都麻了,一下子没站稳,忍不住‘哎呦’了一声,就听到那黑影低喝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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