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淑尤捏了捏鼻子,说道:“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拿出来给我看看。”
对面的人在愣了好半天之后赶紧将桌子上的东西就往身后藏,遮遮掩掩道:“没什么,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魏淑尤单手插在腰上,两年的沙场磨砺,让他那张本就看起来线条硬朗的脸更加凌厉起来,从前清瘦肌理有致的身形在单薄衣衫的勾勒下显得更加精壮,他黑了,也更瘦了,可脸上那股子匪气却是越来越盛了起来,带着一股具有强烈攻击性的野性美。
“大门口没瞅见你,进来看看你小子在忙什么,连我今儿要回家这事都给忘了。”
魏淑尤说的十分顺口,脚步轻挪着朝对面的人走了过去。
他身型极高,比一般男性都高出许多,此刻半低着头看着那张阴柔俊美的脸,不满道:“怎么打扮的跟个娘们儿似的,头发也不知道梳一梳,去把木梳拿过来。”
他语气中饱含浓烈的一母同胞之关爱,饶是听习惯了,也没来由让长笙觉着心下一软。
十年了。
昔日的孩童如今已经长成大人,不管是身体还是心智上,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整日里混的跟个地痞流氓似的泼皮。
这些年长笙跟在魏淑尤身边,他的兄长和老王爷将他照顾的极好,饶是那般大的伤痛如今依稀会在梦中闪过,却也不会像一开始那么让他走不出他自以为暗无天日的阴影了。
风将窗外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夏日干燥的热风将四周百骇都哄的暖意洋洋。
长笙看着那张两年没见的脸,一时间有些出神,他本想问一句‘这一路累不累’或者‘饿不饿’这样的家常话,可却是让魏淑尤借机先开了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愣着干嘛,傻了吧唧的看什么呢?怎么着,是不是觉着为兄又帅了?”
魏淑尤没皮没脸的说着,伸出手臂就往长笙身后拽:“哎呦,我当是什么好玩意儿呢,原来是盆白兰,你好端端的种这玩意儿做什么?后院开了那么多野花野草的,要是喜欢,让仲伯给你采一束去,还是说你嫌野花太浪荡,喜欢这种金屋藏娇的?”
长笙清嗤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说道:“这是给你的。”
魏淑尤眉梢一挑,有些吃惊,“给我的?”
他端着那花盆仔仔细细看了好半晌,“你没来由的送我花做什么?我又不是个娘们儿。”
长笙说道:“这两年天天口吃黄沙,我怕你忘了江南的风光,自你出征之后的第二日起便种了起来,本想打理好再拿给你的,谁知道你自己先回来了。”
魏淑尤心中颇为感动,知道这小驴蛋如今长大了,懂得孝敬他了,嘴上却不依不饶道:“我不喜欢这玩意儿,还有其他的么?”
长笙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瞬间拉了个脸,没好气道:“不喜欢拉倒,还给我。”
他伸手作势就要将那花抢过来,却被魏淑尤一个灵巧的躲了开来,后者嬉笑道:“跟你闹着玩呢,为兄甚为喜欢,一会儿就让仲伯给我放到堂屋的正中央每日浇水,保准十天半月就让它生出一窝来。”
长笙道:“那不行,这花半个月才能浇一次水,你日日浇水,没个三天准死。”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伸出那张沾了泥土的手到魏淑尤面前。
魏淑尤:“?”
长笙道:“你呢,你给我带礼物回来了么?”
说到礼物,魏淑尤顿时有些头大。
这两年他在三幹河打仗的时候,每隔三五个月都会差人回府上给长笙带些七七八八的好玩的东西,有时候是当地的特产,有时候是一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去年过年的时候他本想亲自回来一趟看看长笙,但那会儿西沙闹的厉害,他实在无暇分身,就遣人带了份大礼回来。
听传话的人说,长笙每次都会将他送来的礼物小心翼翼的收好,然后等着他的下一次礼物。
今日他终于回来,当然得带着东西,否则怕是要给自己开始料理后事了。
他想逗一逗长笙,就像小时候老王爷老气他似的,当下装腔作势般的一抚额头,故作惊讶的说道:“哎,这次回来的太着急,把这事给忘了,要不以后再补给你?”
出乎意料的,长笙并没有太在意,只摆了摆手,说道:“算了,人回来就行,礼物不礼物的,都是身外之物,没啥意思。”
魏淑尤倒是有点不太习惯他这么‘懂事’的样子,见长笙走开了一会儿,又回来,将一把木梳递到了他面前,随意道:“不是要给我梳头么?”
魏淑尤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你也不问问我这一路回来累不累饿不饿,小没良心的东西。”
他一边骂着,一边将长笙按在椅子上,开始给他打理那一头散开的青丝。
长笙自小就长得极好,这十年越发突出。
他本就生的有几分女人的阴柔之气,却不那么明显,皮肤细腻白皙,看起来总是一副淡泊的样子,再加上穿着汉人的衣裳,更显得温润如玉了起来。
但只有魏淑尤和王府的下人们知道,这个表面上总是文质彬彬的男子,实则骨子里还是沾了不少跟魏淑尤一样的流里流气。
前些年倒没有那么明显,大家都觉着小王爷带回来的这个孩子不爱说话,整日里老是坐在后院的池塘边发呆,经常一个人坐着就是大半日。
那会儿老王爷还在世,总拿些好玩的阿猫阿狗来逗他,这孩子也不笑,直急的老王爷跟一帮下人团团转。
后来过了很久,可能半年多的光景,有一次魏淑尤进了长笙的房间,老王爷刚从前线回来,一身战甲都来不及脱,就带着大家伙猫着腰全都躲在不远处的拐角处盯着。
没多会儿,全府上下那一瞬间都听到了一阵巨大的哭声从他房间里传了出来,众人都看到老王爷似是如释负重般的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拖着有些半弯的腰就走了。
那一次,魏淑尤在长笙房里陪着他呆了一日一夜,再出来的时候,那孩子竟然破天荒的开始说话了。
再过了大半年,长笙的性格越来越开朗了,跟府里的家将们经常在一起闹的厉害,有一次还不小心打碎了老王爷最爱的一盏花瓶,老王爷又心疼长笙舍不得打,就将魏淑尤给揍了一顿出气。
可怜他二十几岁的人了,还被自己的亲爹提着大刀满院子追,被路过的仲伯和一帮家将笑话了很久,最后魏淑尤气不过,大半夜的跑到长笙房门口骂了一通娘,结果被长笙一盆冷水泼了出来,魏淑尤才泱泱的闭了嘴滚回去睡觉。
其实若说最疼长笙是魏淑尤,倒不如说是老王爷。
长笙初次习武的时候,就是老王爷亲自给教的。
老王爷擅长使刀,平日里只要不在三幹河驻守,一得空总会回来教长笙练刀,只是后来没那么方便,就把这事交给了老黄。
别看老黄一脸的憨厚样,六十几岁的年纪总是一副明日就要嗝屁的样子,其实厉害着呢,比之当世有名剑客晏寄道有过之无不及,不然也不会被老王爷安排在魏淑尤身边,从七八岁开始就一路相随去了九嶷山。
这些年来,长笙的一身本事基本上都是跟老黄学来的,从前他可能被老王爷和魏淑尤两人过分宠溺了,以至于整个人都有些贪懒了起来,学东西也是七七八八的,还是魏淑尤走后这两年,长笙才终于大彻大悟了一番,觉着自己不能再这么饱暖思淫-欲下去——
他毕竟与旁人不同,身上背负着家国仇恨和十几万鲜红的生命,那些已经逝去的英魂没有一日不将他压的喘不过气,只是这些年他懂得将这些东西藏匿起来,可并不代表他就此忘却了。
手中如绸缎般的头发从魏淑尤带着薄茧的手心划过,像是从前无数个日子里一样,将头发梳好了,长笙才问道:“兄长,你累吗?”
魏淑尤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将手中的木梳碰的一下丢在桌子上,说道:“马后炮一个,你说累不累?”
长笙说道:“兄长不怪我这几个月都没给你写信吗?”
魏淑尤将一条腿翘在凳子上,挑眉瞪着他道:“说说?”
长笙墨发高束着,脖子又长又细,更衬得一张脸雌雄难辨,他收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认真道:“兄长在前线病的那么厉害,我作为小辈,竟不能替义兄长分担一二个痛苦,实在是不孝,这些日子我没有一日不懊悔自己当初应该跟随兄长同去三幹河,若有我在身边照顾,想必......”
“想必什么?”魏淑尤打断他,贱兮兮道:“你当你是神医呢?你跟在我身边只会让我病的更重!拖油瓶似的,还嫌不够给我添堵。”
长笙道:“就算我不能替兄长医病,在身边陪着也好过独自在府里安享太平。”
魏淑尤摆了摆手,问道:“所以你这几个月不给我写信到底是为了什么?”
长笙叹了口气,难得一本正经道:“不过是气我自己不孝罢了。”
魏淑尤大笑出声,心情甚好,神采奕奕道:“你有这份孝心就行,我没怪你。”
长笙还想说什么,门突然被人推了开来,是厨房的李老头端了碗面条进来,笑道:“羽少爷提前吩咐咱们给王爷做的,刚出锅,王爷先吃着。”
魏淑尤疑惑的看了长笙一眼,问道:“你什么时候通知厨房的?”
长笙一脸得意道:“我早就知道兄长会先偷溜着回来见我,所以在你来之前就已经吩咐了。”
魏淑尤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夸奖道:“好孩子。”
李老头说道:“王爷,管家之前吩咐咱们给众位将士备好的酒菜,您看大概什么时候开席?”
魏淑尤道:“别急,等他们都到了再说......仲伯还不知道我先回来了,一会儿我出去跟他打个招呼去。”
等李老头退下了,魏淑尤狼吞虎咽的将一碗面吃干抹净,连面汤都喝的一滴不剩,看来真是饿惨了。
长笙递了条帕子给他,伸手的时候,魏淑尤忽然在他手腕上捏了一把。
一阵刺痛传来,长笙倒吸了口气,再抽出手,腕内白皙的皮肤上浮出一枚带血的尖刀一样的图案——
不知是魏淑尤用什么东西刺上去的。
那图案的下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魏”字。
长笙愣了愣,忍不住低声笑开——那是武烈王麾下血盟卫才可烙印的痕迹。
“给你的礼物。”魏淑尤随意道:“这下可别说我亏了你这兔崽子。”
长笙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从今以后,上阵杀敌,兄长在哪,他就在哪。
可一时间竟不知怎的,长笙没来由觉得这感觉有些熟悉。
他脑海中一丝旧景匆匆闪过,却被他刻意的忽略掉了。
十年。
那刻着他名字的蹩脚手艺,随着时间都被封存在早就落满灰尘的木匣子里了,连带着他的那些记忆,这些年,他从来都不曾再看过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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