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如火如荼的进行到第三天。
看完比赛,回程路上下了场小雨。
马车晃晃悠悠淌在雨中,进城后车行得更缓慢。
自从前些日子金陵城外发水灾,胭脂河决堤,一路多了许多露宿街头的灾民,堵得车道更是寸步难行难。
马车上,几个学童热火朝天的讨论着究竟哪位少侠才能最后夺魁。
华公子这次帮亲不帮理,今天上场的有他父亲的亲传弟子,他认定师兄英姿最飒爽,第一无疑。
二虎争得面红耳赤:“可他是坏蛋!居然打侠女姐姐!”
一起入围的,还有几位峨眉青城的女弟子,不上台前,各个都跟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可人。
华公子气焰顿时弱了片刻:“可……可比武场上不分男女,只看本事!”
他们各有各支持,谁也不能说服谁,争得马车顶盖都要掀飞了。
郁衍端坐窗边,一语不发,被问到时,才随口说了个人。
“临川金蔺?”华公子不解:“他有什么好啊,打得一点都不漂亮,你还看得目不转睛的。”
招式漂亮与否,是刚入道的年轻人才会关注的地方。
世家子弟,比武时多有束缚,要周到体面,不想一出道就落个坏名声。一旦有了顾虑,就像镣铐上身,没法尽全力去施展所能。
赢得好看,固然难得;但明明能力有限,却能屡拼屡赢,更为可贵。
他在那个年轻人身上,看到的正是这样一股生机勃勃的拼劲。
所以郁衍说:“是,我是最看好他。”
“但是……”
跟小屁孩讲武道,等同于对牛弹琴,干脆一句话堵死所有路。
“打得不够漂亮没事,长得够漂亮就好,整个比武场上,还有比他更精神周正的么?”
话音刚落,商应秋正牵马经过车窗边。
他听到这句点评,黑黝黝的眼睛往车里望了望,像被棉花里暗藏的针轻扎了一下,很快便挪开眼。
郁衍没怎么注意外头,他脑子里正忙着,忙着演练着两日后的大日子。
今年慕名来金陵的少侠比往年更多,浩浩荡荡足有几百号人。
人多,就是最好浑水摸鱼的时候。
没错,郁衍已决定将劫狱日,定在两天后的少英会上。
江湖代有人才出,为挑选好苗子,各大门派、镖局、包括六扇门都派了使者来观战。
届时,武林盟弟子迎来送往,处处人满为患,防御自然会有所疏漏,而暗卫则会根据地图指示,通过苏二挖的那条暗道潜入府里。
从扫雪堂到水牢,只有半盏茶时间。
天时现在有了,地利,也有了;人和,他自己就是。
一切的筹备,所有的赌注,就等着答案揭晓的这一刻。
细雨纷飞,车外的青年未撑伞,那道墨色的背影就这样孤行于烟雨朦胧中。
仿佛感受到背后的视线,商应秋回过头,对马车的方向微微一笑。
那也许不能称之为笑,太浅也太淡,像夜半昙花,顷刻而落。
只有有缘人才能等到。
郁衍怔了一瞬,缓缓垂眸,掩下那丝可惜。
没办法,求才若渴,是每个上位者的通病。
这几天他观战了十几场,那些崭露头角的的年轻人,哪怕他嘴上赞誉过的那个,虽然不错,自有光芒,但却不能去比。
一跟商应秋比,那点光就像萤火遇烈日,瞬间被淹没干净,完全没有可比的必要。
有时郁衍会想,既然青年对他并非心存怨恨,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自己有策反笼络对方的可能?
姻缘写在三生石上,还有专门的月老红娘负责管理,郑重其事的。
明明拜师傅,是比定姻缘更能决定一个男人未来前途的大事。
皇天后土在上,一旦拜过,为师既为父。其中关系,是断不能说舍去,就轻易舍去的。
世上的狼心狗肺之徒虽多,但,总会有点滴之恩涌泉相报的傻瓜吧?
如果……
秋雨飘入,车内寒意渐增。
他却在这股湿润中嗅到了一种熟悉,但不应该此时出现的气味。
不,一定是错觉,可车外,已有人开始惊呼。
“你们看,那是什么?头顶,头顶上啊——”
郁衍顿生不祥之感,一把扯开车帘子。
“……”
**
路上行人纷纷仰头,看向烟雨迷蒙的半空。
只见无数圆丸天女散花一样从四周屋顶凭空飞出,个个有拳头大小,里头缕缕毒烟破壳而出。
毒气遇雨简直无孔不入。整条街霎时被白雾笼得满满当当,所过之处人畜皆倒,许多盟中弟子尚来不及应对就已失去意识,不过片刻,街上已横七竖八倒满人。
惊呼逃窜的人潮如泄洪出闸。
高处之上,十几个人影一闪而没,在雨幕的隐藏下以雷霆般的气势攻下。
“都屏住气,你们几个先送孩子回府,我去支援盟主!”
方垣本在队伍之后,立刻屏住呼吸,提枪策马逆行而上,去支援盟主。
郁衍胸腔激荡,喉头腥臭,当时就闷出一口老血。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该是今天,也不该是现在!这一幕应发生在两日后,两日后啊!
他不是已经清清楚楚写了时间么,急个什么啊!
他连同其余学童被弟子率先护送回府,等人一走,他立刻服下一颗丹药。
还童既然是倒行逆施,那肯定就有克制之法。
从二十年前第一次还童开始,他就一直在研制能克制的药剂,经过无数次尝试略有小成。
但药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他自己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小巷深处不断传出豆爆胀裂的脆响声。
郁衍五指扎进石板里,身躯以诡异的姿势发力,一点点站起,偏偏那松垮的关节无法适应新的重量,基本是走一步摔一跟头,像只刚被母亲生出来的羚羊,一诞生,便要在最短时间内学会疲于奔命。
没办法,南烛那边所用剑阵,若没自己配合,根本困不住商应秋。
果然,他赶到时,负责声东击西的暗卫已经节节败退。南烛苦苦支撑着,正欲欲鱼死网破之际。
一道熟悉的厉声刺入耳膜。
“撤!”
十几匹绫缎如游蛇自巷道深处射出,来势之猛带出鹤唳一般的啸声,从巷道布纺里飞出七彩长绸交错而来,四面八方将青年如蚕蛹层层裹住。
郁衍跃上屋脊,他来时,随便扯了件袍子,系带松垮,袖袍在空中猎猎作响。
他手腕施力,长绫跟着乘风疾进。
“还傻愣着做什么,一个个都给我赶紧撤——”
下一瞬,随着空中爆出一声雷暴般的巨响。
商应秋踩着漫天碎绫横空而下,绞缠在臂后的几缕红绫在逆风中飘曳翻卷,身形雷电一般掠飞进巷子深处。
郁衍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那股迫人的气息紧逼而来。
商应秋所练的功法是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刚烈凶悍,霸道至极,所过之处,街边门窗、灯笼、器具皆簌簌抖动。
他追咬之势悍如猛虎,偏生脚下轻功带出的动静又轻如老叶离树,令人防不胜防。
“师尊,既然来了,为何还要遮遮掩掩?”
说话间,商应秋已悄无声息来到其中一处小楼上。
西城多河,水陆平行,傍河而筑的居民院落又如星罗棋布。
视线掠过一间间紧闭的房门,最后停在一处过道尽头。
扣着佛珠的手指,头一次因为用力而泛起了青白色。
商应秋轻轻一推。
就在门开的那个当头,尚未干透的七彩绸布掐着点似的蜂拥而出,又眨眼间在气刃下碎成漫天的飘絮。
郁衍要的就是这个空档。
又是一声惊天巨响,被点燃的火线引爆库房。火星炮仗噼四炸开,震得整栋楼轰然倒塌。
郁衍当然不是无缘无故挑这里。
此巷名为染布街,顾名思义都是做布料的。
然而只有尽头这间,做的是卖炮仗火烛的生意。
以他现在的状态要跟商应秋硬碰硬,没有太多胜算,只得另辟蹊径,找别的法子脱身。
因这场变故街坊是走的走逃的逃,街上人去楼空。
郁衍这一路下来也没见着几个人影,可就在他侧身倒飞离开的时候,一个五颜六色的玩意活泼乱跳地滚入视线里。
那只是个蹴鞠球。
球当然不可怕,可怕的是球后居然还屁颠屁颠跟着个小崽子。
也不知哪家仆人自己逃了命,那小男孩大概七八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满心满眼都是那个蹴鞠,追得那叫一个全神贯注。
郁衍瞳孔都在抽搐:“…………”
该死。
他在半空借力折回,如离弦箭一样横冲直下。
小楼像盛夏里的冰,在漫天飘舞的火星中哗啦啦的魂飞魄散,楼板碎石倾泻砸下。
他把人捞进怀里,顺势滚向一侧。
断壁轰隆砸下,滚滚烟雾散去后,郁衍一身灰垢,躬跪在残垣断壁中。
不等他站直身子,身后,有剑已安安稳稳架上他肩头。
剑是软剑,薄如蝉翼,像会随风而动。
寒颤颤的剑气在郁衍脖上割出一道细长的口子。
血渗下,凉意入肉,似万蚁爬上。
“师尊,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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