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是最好的老师,即使艾家早就随着那腐朽的帝国一起没落了,艾恒钊也从他爷爷和父亲的谆谆教诲中学到了许多生存的智慧,明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狡兔要有三窟的道理。

    所以他送走了儿子,让错过离开机会的女儿诈死,又将家中财物和红人们判定的‘封建糟粕’藏的藏,埋的埋……然后就是等待。

    这天,艾恒钊像往常一样出门观风,艾启琪收拾完屋子,就坐在院子里择菜,想着晚饭吃什么。

    “就是这!”随着这一声喊,外面一阵乱哄哄,好像来了不少人。

    下一秒艾家的院门就被砸得砰砰作响:“开门!快开门!检查!”

    “队长,他家好像就剩他一个人了。”

    另一个人道:“不是说她有一儿一女吗?”

    “听说他女儿得了脑炎,前几天病死了,他儿子嘛,我刚问过这周围的邻居,已经半个多月没见了……会不会是跑了?”

    “跑?能跑到哪去?”

    “嗨,说不定钻到哪个乡下亲戚家去了,这几天,咱们都抓到多少个了?”

    “哼,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这些帝修反,到了现在还不老老实实地接受再教育!真是一群社会毒瘤!”

    “打倒帝修反!扫除封建毒瘤!”

    一帮人喊了几遍口号,领头的青年喝道:“把门踹开!”

    砰!砰!砰!几声响,艾启琪家的院门应声而开。

    一帮全身军绿、红袖标的青年、少年冲进艾家院子,这些男男女女二话不说,如入无人之境,挨个屋地进去翻腾。

    艾启琪被那一早的喊声吓了一跳,又听到不少人涌进胡同,就忙扔下了手里的菜跑向墙边,把一个立在墙边的Z字型长纸盒筒小心地搭在墙头上,趴在下方的盒口处看。

    这是个简易潜望镜,是她搬到‘鬼屋院子’后做的,就是为了观察院外胡同里的情况,免得出院子的时候让人看见,现在倒成了观察镜了。

    看着这帮人抄家,艾启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被找出来什么违禁的东西。

    她几世为人,还是第一次被这些红小兵抄上家门,她此时有些后悔选择这样的家庭成份了。

    屋里不时传出来东西翻倒的声音,还有易碎品特有的清脆摔破声。

    艾恒钊的书房是重灾区,所有的线装书都被撇进了院子里。

    站在院子中间的领头红袖标,踢了一脚地上的线装书,露出了里面的内容。

    他身边的少年捡起来看了一眼道:“队长,都是医书。”

    青年不耐烦地扯过去,连看都不看就扔回地上:“都是一些神神道道的东西,牛鬼蛇神那一套,给我烧了!”

    一听要烧书,就有人喊道:“都出来,都出来,烧书了!”

    大家闻声从各个屋里出来,帮着把书搂成一堆,有人从艾家厨房找到了火柴,点着手里的一本书,插进书堆底下。

    线装书的纸张很爱着,不一会儿就烧成了一堆灰。

    “哗!”一盆水泼在灰烬上,领头的青年满意地一挥手:“走!”

    一行人出了院子,走在最后的人把院门关好,早等在一边的拎桶的少年拿着个大刷子在门上刷了两下,另一个举着大字报的立刻上前,啪地一声就贴到了门上,两人又在院墙上贴了不少标语,才追着大部队跑了。

    艾启琪有些腿软地靠墙坐到地上,她第一次认识到,这个时代,对一些人,可能会非常……残忍。

    这些人会来抄家,那就说明艾恒钊肯定是被抓了。

    艾启琪担心艾恒钊,忙跑回屋里翻出一件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沾着调配的药汁子把脸涂黄,就跑出了胡同。

    在区里跑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蹲在批/斗台底下的艾恒钊,他脸色难看,但好在看起来没有受伤。

    艾启琪舒了一口气,不出来不知道,仅这半天看到的一切,她就有了躲回农场的冲动。

    艾恒钊烦躁地躺在草棚子里,心里惦记着独自在家的小女儿,时至夜半也没有丝毫睡意。

    “嗯?”感觉到有东西打在身上,艾恒钊就抬起脖子看,草棚子后墙的缝隙处竟有一只小手伸进来了,正快速地晃动着,不停地招呼他过去。

    看那小手,就知道是他家大胆的丫头!艾恒钊立刻轻手轻脚地起身,尽量不惊动其他三个人地移动过去。

    “爸,爸。”艾启琪握住艾恒钊的手,怕被值夜的小兵发现,她气着声叫道:“爸你没事吧?”

    艾恒钊把脸贴到缝隙处,极小声地道:“快回家去!”

    艾启琪也不多话,一边点头,一边从兜里掏出来两个两掺的大馒头,按在身上压扁,就往缝隙里塞:“爸,馒头。”

    艾恒钊接过两个馒头和一块咸菜疙瘩,鼻子有些发酸:“快回家去!”

    “爸,那我明天再来。”艾启琪趴在缝隙上道。

    “你老实在家待着!”艾恒钊听女儿说明天还来,就急了:“琪琪格!你听阿玛的话!听话!别来了!不许来!”

    艾启琪小不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一副‘我没听见’的样子,艾恒钊气得直咬牙,还不敢声张,只能就地躺下,原来的饥饿感都被担心取代了。

    “咕噜噜~咕噜噜~”

    艾恒钊忍不住循声看去,正好看到一双眼睛正看着他,那人冲他露牙一笑,翻过身背冲他,可那‘咕噜噜’的声音却没停。

    艾恒钊挪到那人身边,递过去一个馒头。

    那人坐起来,摇头推回艾恒钊的手,一手往嘴上一捂,一手指了指后墙,又指了指门口,摆摆手,表示不会说出去。

    艾恒钊摇头,把手里的馒头掰成两半,再次往前一递。

    那人刚要再推拒,一只手从他身后伸过来,接了那半个馒头。

    受了一天的批/斗,哪个不是满心的憋屈,又住在这透风的破草棚子里,怎么可能睡得踏实,艾恒钊一动,同屋的三个人就都醒了。

    四人静静地分吃了馒头和咸菜,那两人冲艾恒钊拱拱手,就躺回了原来的位置。

    这草棚子里,除了‘咕噜噜’,另两个都是在旗的,艾恒钊白天看过他们的牌子,大致知道是哪家的。

    ‘咕噜噜’也向艾恒钊作揖,还把他的牌子拿给他看。

    艾恒钊几乎是趴在板子上,才看清上面的人名,‘侯殿臣’。

    在农场里躲了一天的艾启琪,晚上再来送饭的时候,就发现不仅小兵不在,还有好多像她这样来送饭的家属,既然没人看着,她也直接从门进了草棚子。

    当她看到草棚子里的中年版‘三大爷’时,忍不住愣了一下,难怪这个适格者的评分最高,原来是因为艾恒钊会和破烂侯认识。

    不待艾启琪再细想,胳膊就让艾恒钊给拎住了,他脸色发青,低喝道:“你怎么又来了!快走!”强调道:“回家去!”

    “爸……”

    艾启琪刚一出声,嘴就被捂上。

    艾启琪把艾恒钊的手拉下来:“爸,他们都去开会去了,再说进来送饭的可不止我一个。”

    摘下斜挎在身上的包袱:“爸,我今儿包了菜团子。”

    艾启琪知道艾恒钊不可能吃独食,她直接就带了一包袱,二十多个。

    艾恒钊到底没忍住,照着艾启琪的屁股就打了起来:“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吗?你跑来干什么!你翅……”

    “艾兄弟!艾兄弟!别打孩子,这么好的孩子,你可别打坏了!”侯殿臣忙上前拦,看人家腰高的孩子就知道给爹送饭,再想想他家那个非要嫁给世仇之子的孽女,简直扎心。

    另两人也赶紧过来拦,艾恒钊也冷静下来,脑子一转,忙向众人介绍道:“这孩子是我前阵子捡的,问家在哪也不知道,我看着可怜,就给留下了。”

    “艾兄弟仁义。”

    “是啊,孩子也是好孩子。”

    “三岁看老,我看这孩子也是个知恩图报的。”

    这话开了头,艾启琪就看四个人搁那开始互捧起来,无语片刻,还是拉了艾恒钊一把:“爸,吃饭吧。”

    “诶,吃饭。”大家席地而坐,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就抓过菜团子吃起来。

    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的侯殿臣咬了一大口,立刻就瞪圆了眼睛:“嗯!嗯!香!这菜团子绝了!”

    “确实香,比我搁鸿兴楼吃的都香。”

    “我怎么不知道鸿兴楼还卖菜团子?”

    “我赏了钱,让单给我一个人儿做的,怎么了?”

    “别满嘴跑火车了,你要说搁便宜坊吃的,我信,鸿兴楼?”一边笑一边摆手,吃菜团子的速度却一点不受说话的影响,眨眼功夫,三个菜团子就下了肚子。

    “行行行,别跟我这抬杠了,吃你的吧。”

    不管侯殿臣三人是怎么从艾启琪的菜团子聊到八大楼名菜的,吃完了菜团子,艾恒钊就撵艾启琪赶紧走。

    两人出了草棚子,艾恒钊问道:“家里是不是去人了?”

    艾启琪点头,她想了想,还是没说他宝贝的医书,都让人给烧了的事。

    艾恒钊也预见到会如此,摸了摸艾启琪的头:“难为你了,明天别过来了,我从‘老人儿’那打听过了,我这样的,过两天就能回家,还能给安排个工作。”他没说,九成会给安排个扫厕所什么的。

    艾启琪点头:“爸,你小心点……”第一次亲身陷进这历史漩涡里,她是真有点害怕了,现在只盼着艾恒钊能快点回家。

    艾恒钊心里其实也没底,但这不耽误他安抚女儿:“没事的……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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