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启琪腮帮子和舌头肿着,便也不怎么说话,除了吃饭、吃药、上厕所,她干脆一直都在床上躺着睡觉,顺便捋顺脑子里残存的记忆。

    艾恒钊见她一日好过一日,终于完全放下心,又开始每天早出晚归。

    这天太阳好,艾启琪觉得屋里比外面冷,就出屋晒太阳。看到院子中间晒着的一大竹席的草,就觉得不对劲,转身跑进书房,果然看到一堆翻得乱七八糟的医书摆在书桌上。

    “艾恒钊!”抱着最后的侥幸,艾启琪跑到厨房,直奔垃圾桶,从中拈起一根尺长的‘药材’,再看看剩下的这些处理手法粗糙的药渣子。

    感情这些天她吃的中药,都是‘自学成才’的艾恒钊,‘艾大夫’开配的,难怪药的味道怪怪的,总有种喝野菜汤的感觉。

    艾恒钊晚上回来,就从怀里掏出来两个还温热的白面馒头,敲了两下门,就进了女儿的房间:“琪琪格,看爸给你带的白面馒头。”

    艾启琪拎起桌子上那根尺长药材,鼓着脸问道:“我这些天吃的药,是不是都是您采配的?”生无可恋地道:“爸!您就翻翻书的水平,连赤脚大夫都算不上,您就敢给我开药吃?”

    艾恒钊脸色发红,呵呵笑了两声:“我看你这几天也好了,那就不吃了,不吃了。”忍不住解释道:“医院我送你去过了啊,那帮大夫、护士的一通穷折腾,吊瓶给你打了一瓶又一瓶,也没见你好。爸和你说,那帮大夫水平也不行,我就说你这就是痄腮嘛,嘿,那帮大夫可倒好,偏说是什么脑炎,还说治不……咳咳,还说让你回家养着。”

    艾恒钊本来就看不上西医,要不是大家都说痄腮西医治得快,他也不会带艾启琪去医院,结果没治好不说,说给下病危就给下病危,什么东西!

    艾恒钊一气之下,出院都没办,直接就抱着艾启琪回了家。

    他翻遍了家里收藏的医书,内服的,外敷的,泡浴的,都让他整治了起来,果然可不就是让他给‘治好了’吗。

    艾恒钊想起那张病危通知书就来气:“你别嫌阿……嗯,爸是个自学成才的,你这病还不是我给你治好的?”继续吐槽道:“我早就说西医肤浅,就知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经脉、穴位、五行全然不懂,我看就是治标不治本的邪说,要说治病,治好病,还得属咱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医术,这可是几千年的传承,西医?西医才出来几年,有一百年?”

    艾启琪看艾恒钊对西医的嫌弃样,也是无奈,只道:“那您倒是给我找个郎中看看啊,再不济,这药您去药房抓行不?”又看了眼桌子上还带着‘鲜嫩’的药材:“您这搁哪个园子里摘回来的?”

    艾恒钊有些不好意思:“就北海和香山,还有颐和园……”

    “阿玛,您又偷着进园子。”

    “怎么能是偷,那本就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东西。”

    “现在是国家的,就算大清国还在,那也不是您能进去的地儿,咱们这支往顶天了说,也就是个奉恩将军,那也得是大爷爷那房继承,咱们家就是闲散宗室。”

    “什么闲散宗室,恁难听,咱们家也是正经系黄腰带的。”

    “行了,爸,你看现在连‘阿玛’族里都不让叫了,得叫爸,更连姓都改了,咱们好汉不提当年勇,还是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吧。”

    艾恒钊皱起眉头,叹气道:“就怕不得安生啊。”

    “怎么了,爸?又出事了?”

    从去年开始,本来还好好的时局,突然变得不明起来,特别是年前那会儿。

    族里一位从商的族叔突然被抓去批/斗,不说家被抄了,家里人也跟着陪批。

    大家都跑去看了,细细的铁丝穿着个死沉的大黑板,‘封建毒瘤,资本家,大毒草’,白笔字、红笔字写满了黑板,脖颈子上的铁丝更勒到肉里去了。

    乌泱泱的人围在那,就像以前看菜市口砍头一样,都透着一股疯,让他们这帮人都不敢帮腔起哄,最后全灰溜溜地回来了。

    从那天开始,他们这些黄带子、红带子、在旗的,建国后第一次又聚到了一处,可还不等他们商量出个结果,又有好几家人被抓了,家被抄了。

    艾恒钊正色道:“你现在病也好了,一会儿就收拾收拾东西,搬到隔壁院子住去。”

    “隔壁?!”艾启琪忍不住惊呼:“爸!您让我去住那鬼屋?!”

    隔壁是个荒废的院子,就算她这身体年纪小,记忆里也有关于隔壁的恐怖鬼故事。

    “那都是假的。”艾恒钊进了屋里,拿回来一个黄花梨的木盒:“琪琪格,你不小了……”拿出里面的一小叠纸张:“这些房契,都是建国后办的。”把其中一张递给艾启琪:“你看。”

    艾启琪五岁启蒙,三、百、千都已经学完,看纸上的这些常用字自然不在话下:“这?这是隔壁的房契?”

    艾恒钊一脸回忆地道:“隔壁的房子是你额涅的陪嫁,刚建国那会儿,那时候好多人都喊着会‘共产’,还有些泼皮无赖见房子空着,就大刺刺地搬进去住。你额涅怕房子让人占了,分了,就散了谣言,还弄污了屋子,再加上这院子在胡同最里面,还真让她给保了下来。”把房契收回盒子里:“我这几天在外面看……不太好,家里值钱的家当,除了让你哥带走的,剩下的我都埋那院里的桃树下了。”

    “我哥那,还没有消息?”

    艾恒钊摇头,当时大家见势不好,有几家连夜就收拾东西跑了,他没那能耐和门路,就盯着三爷爷家。

    果然让艾恒钊堵着了,三爷爷家要往南去,他倒是也想跟着走,可毕竟早就分了家,三爷爷和他爷爷又不是一个姨娘,不说情份,就是三爷爷家也有不少人走不了,更何况是带他这堂侄孙家。

    艾恒钊好说歹说,又是承诺留下照顾三爷爷几个老人,又是答应帮着看房子和家业,三爷爷才勉强答应带上艾启珏和艾启琪两个孩子。

    结果临走前一天,艾启琪就痄腮了,人也烧得迷糊。

    艾恒钊的大伯劝道:“大侄子,不是大堂伯不通人情,先不说这痄腮传染,我这孩子不少,就说琪琪格烧成这样,我们这一路往南,路不仅赶的急,为了安全,还得昼伏夜出避着人,这万一孩子有个什么……”

    艾恒钊无奈之下,只能让儿子先跟着走,把女儿留下。

    艾恒钊摸了摸艾启琪的头,翻开户口本,摊开在她面前:“琪琪格……”

    气氛有些沉闷,艾启琪握住艾恒钊的手道:“阿玛,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艾恒钊摸着艾启琪的发顶,他这女儿从小就聪敏懂事,想了想,还是把户口本拿了出来:“还有个事儿。”

    艾启琪看到翻开的那页,正是她的那页,视线停在按在正中间的红章上:“……死亡……注销……”立刻转头看向艾恒钊:“阿玛!”

    艾恒钊脸色有些难看:“舒舒死了。”

    艾启琪勉强道:“她是……病了……”

    舒舒算是艾启琪的堂妹,可两家却是早在康熙爷那会儿就分了家的,到如今也只同他们这支的嫡系一脉来往,艾启琪也是因为与其年纪相仿,才在族长家见过一回,两人搁一起玩了一会儿。

    说舒舒没了,艾启琪还是有些不信的,这时候的医疗水平是有限,族里每年也都有孩子夭折。

    可舒舒家不仅很有钱,还有直系亲属在大医院里工作,最重要的是,舒舒从小就养的好,是个现在难得一见的小胖丫头。

    艾恒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舒舒家被抄了,她在批/斗的时候让石头给打坏了头,血流不止……”

    艾启琪听的浑身一抖:“……舒舒才六岁……阿玛……外面现在已经到了要用石头砸死六岁孩子的时候了吗?”

    艾恒钊摇头:“不是故意砸她的,是个意外……”拿过户口,看着上面的‘死亡注销’道:“这些天,我看了不少,当子女的,就是检举揭发父母长辈,划清界限,也是黑五类,轻的天天写思想汇报,重的就得天天跟着挨批。”叹气道:“为了以防万一,我干脆就找给你下病危通知书的大夫开了死亡证明,咱们家要是没事就罢了,要真有事……你就躲起来,这次大病,你瘦得脱了相,再抹点黄脸的药汁子……你年纪小,就是让人抓着了,你就说是让人拐来的,不会有人追究的。”

    艾恒钊当时也是碰运气去的医院,他一去说开死亡证明,那大夫看了一眼他亲自开的病危通知书,只问道:“孩子你怎么安置的?”

    艾恒钊抹了抹眼睛,一副哀样道:“埋我媳妇坟边上了。”

    这时候的殡葬还没改革,愿意埋的埋,愿意烧的烧,九成九都会选择埋。

    那大夫点点头:“您节哀。”就给开了一份死亡证明。

    艾恒钊有了死亡证明,注销户口更是简单,一个章的事,竟真让他把这一手金蝉脱壳给玩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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