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布丁糖

    苏棠正在偷偷揉着脚,听见方重衣的提醒,不禁愣怔了片刻。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苏棠转头往后边去看,有个镶嵌金银片、小巧精美的黄花梨木柜,抽开最底层的瞧了瞧,里边装了各种各样的瓷瓶或玉盏,皆是上好的药膏。

    她随便拿了瓶跌打损伤的,掀开裙摆,把鞋脱下来一看,脚踝处已经充血,鲜红一片,看上去触目惊心。

    “嘭”的一声,长几上搁了什么东西。

    苏棠猛然一回头,正对上那人沉冷如冰的面容,几缕碎发落在眼角眉梢处,自带几分随性而风情的美感。原来他往桌上放了一只铜沙漏,满满细沙从高处落下,形成垂直下落的直线。

    “从现在开始。”方重衣把纸笔铺展在她面前。

    “……啊?”

    苏棠盯着不断下落的细沙,估摸就一炷香的功夫,心里有点慌。

    “把陈致的相貌画出来。”

    苏棠皱眉,细声嗫嚅道:“这时间太短了吧?”

    方重衣缓缓抚过她额间散发,嘴角的笑意森然,低柔嗓音带着些许阴郁:“画不出?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你是知道的……”

    “……?!”

    那一刻,苏棠全身血液都冻住了,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这种荒唐话付诸行动,她不敢拿自己性命去和一个疯子做赌注。

    她抓起笔就开始匆匆忙忙打稿铺色,连衣摆带翻那瓶伤药都没顾得上。

    漆黑浓稠的药汁徐徐淌出来,是刺辣辣的红花麝香味。

    方重衣刚要回头,就被浓烈的药味吸引,视线触及她肿成血馒头的脚踝,目光微微沉下去。

    “毫无常识,居然敢用活血的药。”

    苏棠连他说什么都没注意,根本无暇去回答。

    “脱臼了。”身后的声音又低低道。

    冰凉手指捏住她脚腕,温柔又强势的力道,一寸寸摩挲、试探,似乎在找最恰当的关节点。指腹的微凉透过肌肤,激起隐秘的酥麻感。苏棠脑子里掰扯着那句“脱臼了”,隐约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却只能僵硬地埋着头,握紧笔,尽力稳住手中的线条。

    “忍住,很疼。”

    她还没反应过来,剧痛便从脚腕炸开,激流般直直冲向头顶,眼前顿时一蒙。

    “痛……!”她咬紧了唇,虚弱的冷汗从额角一层层往外冒,疼痛难当却还下意识双臂环着画纸,没让凌乱的墨迹弄脏。

    方重衣抬眸淡淡看了一眼,没说话。

    好在那股疼过一会儿便消散大半,苏棠见细沙已流走小半瓶,又赶紧打起精神,凝神静气专心画画。

    方重衣从矮柜里拿出一瓶敛血消肿的伤药,倒了些在手心里,捂到温热,才轻轻覆上她脚踝。力道起先是很轻柔的,待她能忍受了才逐渐加重,一点点把药揉开在淤血重的地方。

    即便火急火燎赶着时间,苏棠仍然回头偷看了一眼,灯光下的他眉目俊美柔和,神情煞是专注,仿佛根本不是往日那个阴沉不定的怪人。

    手法也十分轻柔,这般的郑重和温柔,简直像在对待最珍爱的人。之前关节里一直有种晦涩的钝痛,现在慢慢也消失了。冰片粉的幽香若有似无传来,他的袖摆落在她小腿肌肤上,丝质面料冰凉凉的,有些痒。

    苏棠回头,定了定神,再次握紧手中的笔。

    因为脚肿的太厉害不好穿鞋,他只是给她套上罗袜,整了整裙摆,便起身离开。此时,铜沙漏里流沙已经所剩无几,苏棠画完,甩开笔,整个人软趴趴伏在桌案上,哀嚎道:“我画好了!”

    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眼前,不疾不徐将那张纸拾起。

    苏棠脸颊贴在桌子上,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余光瞧见他往桌案边走,又拖着一颗疲惫的心跟过去。

    服侍起居她不在行,研个墨什么的还是没问题。虽然不知他要写些什么,还是默不作声准备笔墨。

    走到桌前一看,古玉兔镇纸下竟还压着她那些画,鹅和被追赶的世子……想到自己报复性的画作要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苏棠就害怕。

    此外,一摞闲书底下压着好几封信笺,纸质和一般信纸不同,白瓷般厚实坚硬,面上洒金,封口还是烫金压印的。苏棠因为画画的缘故对各色纸笺了解也不少,隐约知道这大概是宫廷用的。

    她赶紧低下了头,专心磨墨,最怕知道得太多又惹来什么祸端。

    方重衣也不避讳她,直接把那些信笺抽出来。那些都是他和皇上之间的往来。有的信纸边缘嵌了三道细小的青色羽翎,是重中之重的意思,有些只嵌了一道或两道,次要些,还有的便是些寻常的、无关紧要的事务,只用素面信封装着。

    他先打开了三道羽翎那封信,不出意外,写的是锦川那桩贪墨案。这案子牵涉极深,台面上已经结案了,却不过是找了个替死鬼而已。这半年,方重衣用了些别的人脉,将背后猫腻一点点抽丝剥茧。皇上在明处,他在暗处,明面上无法做到的事,便从暗处着手,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般不分彼此的。

    眼下大鱼已经上钩,可以收网了,他落笔,细细写下对策。

    另外一封是私盐的事,洪帮之前也有参与,一朝垮台之后成了烂摊子。江湖草莽,对付起来不像贪墨案那么棘手,只是他觉得有几个还算出挑的人物,怀柔手段总比硬磕省事。

    苏棠不知他在写些什么,洋洋洒洒的,只知道自己足足磨了三次墨。他每每写好一封,便放进对应的信笺里,重新封口。

    这一写,便将近一个时辰。

    中途,有小丫鬟送了宵夜来。如今是冬季,吃食比夏天要“厚重”些,有酥油水晶烩、松茸野菌粥、还有一小盅果酒。

    可是放了许久,也不见他动一口,苏棠看着着急,觉得凉了着实可惜,就听见淡淡的声音道:“饿了便吃吧。”

    今日寿宴,本家的丫鬟只能在散席收拾完后才能吃,她们这种跟着一道去的,也没什么机会吃东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那我真吃了?世子爷不饿的吗?”苏棠嘴上还在问,磨墨已不自觉加了速度。

    “话真多。”他停笔,懒懒抬眸,好看的桃花眼自带醉意朦胧的风流,“不吃就拿去喂鱼。”

    “哦。”苏棠迅速收拾了一番,便去旁边小矮桌上吃东西。方重衣时而用余光打量,她跪坐在桌子边上,手扶着碗,格外认真和专注。因为衣裙是缀了许多白绒毛的样式,远远看去就像是毛茸茸的一小团。

    他心不在焉,写字的速度忽然变慢了,大半天才写满几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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