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府张家,太宗时曾任靖国大将军,因着历代都是武将出身,功勋卓著,却从不涉及党争,在本朝颇受重视,真可谓是要权力有权力,要地位有地位,要风光有风光——直到申辰之乱。
盛紘看着稀稀落落的坐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一场申辰之乱,株连的何止是小荣妃和淑妃两家,四王的亲信党羽无不受戮,一时间世家贵族风声鹤唳,惶惶不可终日。而张家三公子虽与嘉成县主并未真得结亲,但当时六王妃放出了风声,志在必得,因此在许多人眼中,张三公子早已与嘉成县主和六王府连成一线,并以“蓝颜祸水”的形象成为申辰之乱的一大祸根。
这种看法,在老皇帝同意英国公自请罚俸一年的请求后,渐渐开始甚嚣尘上。
古人就是这样奇怪。男女之事,有时名声受损的不只是女子,男子同样妨碍论亲,区别在于影响多少而已。此时的嘉成县主已经被褫夺了封号,同六王前往封地,终身不得回京,也远离了流言纷扰。因而,为人置喙的便仅剩张三公子一人。
英国公府今日为二房幼孙摆满月酒只是由头,主角是谁大家都心照不宣。两个花园子被一丛青翠欲滴的松柏隔开,分别用来招待男女客,也是避嫌。园子里里外外摆了六十六桌,取六六大顺的彩头,可见主家用心。
这日长柏要在翰林院当值并未前来,海氏要管家,老太太不耐烦动弹,便只是盛紘夫妇携了墨兰前来——其实如兰是很不高兴的,她喜欢热闹但敢怒不敢言。就是明兰也问了两句,盛紘没隐瞒什么,直说怕有她们两个对比着,张家就看不上墨兰了。
墨兰本人虽然有过疑惑,但毕竟心思缜密,联想到先前长枫迅速定亲,很快意识到这是瓜葛着自己的婚事,喜悦之余,也带上隐隐的期待和羞涩。
盛紘作为恩师,自然受到了老国公父子的热烈迎接,英国公已年过六旬,精神还算矍铄,只是经了先前的变故添了许多沧桑。他与盛紘拱手相对,扯着儿子说:“盛侍郎能亲自来,是我与小儿的荣幸。来日若桂节有幸入吏部锤炼,还望盛侍郎多加提点。”
桂节便是张三公子的名讳,与他的才学一般,的确有些沾花惹草的资本。不过张三公子的品性看起来还不错,举止大方,颇有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想来入六部也不难。
不过英国公这话说的,仿佛今日不是他孙子的满月酒,而是三公子高中的琼林宴了。盛紘腹诽,面上却是笑容依旧,温文端方,“贵公子名入二甲上等,若能入吏部,我等自是乐见其成。只是圣上还没有旨意下来,国公爷稍安勿躁才是。”
其意,已是应承了下来。英国公笑逐颜开,当即道:“盛侍郎是小儿宗师,还请上座。”说着,便令张三公子将盛紘往第一正席上引,这便是着意讨好了。
盛紘假意推辞两句,便跟了过去。正席上已坐了两位贵宾。其一是永昌侯梁老侯爷,他家的幺子就是小说里娶了墨兰的那个梁晗,如今被袁文绍带着即将补上正七品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了,而英国公的长子如今便是在五城兵马司任职,梁老侯爷的来由不言而喻。
寿山伯黄老伯爷就更简单了,他家与英国公府是姻亲,给老国公生了幼孙的二房大娘子,便是寿山伯府的长女,作为外祖,黄老伯爷自然是上宾中的上宾。此次他带着独子一同赴宴,这位公子已与华兰的小姑子袁文缨定了亲,过年就要婚娶了。
四下里互相拜过,盛紘敛衽坐下,便听梁老侯爷笑呵呵道:“你们两家与英国公家里可都是实在亲,彼此又是转折亲,一个娶了忠勤伯府的女儿,一个嫁了忠勤伯府的儿子,倒显得我是没皮没脸地凑上来。”
黄老伯爷性情孱弱温厚,却是知礼守礼读书人,不耐烦梁老侯爷的这般做派。加之独子虽与袁文缨定亲,却还未成婚,他这样当着外人谈笑,没得臊了儿子的脸面,又伤了袁文缨的名声,因微微皱眉,含了一丝浅薄的笑容道:“梁老侯爷这话,莫不是要不认我这门亲戚了?我与盛侍郎是转折亲不假,咱们可是实打实的亲家。虽说侯府与英国公家没有亲,这老一辈子的交情可不浅,怎么就是没皮没脸了?”
梁老侯爷一愣,黄老伯爷的三女儿嫁在了永昌侯府,他这番话也有理有据。他瞥一眼黄家公子臊得满面通红,扁了扁嘴,刚要说话,便听旁边的盛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道:“梁老侯爷还说自己——分明我才是与国公府无亲无故的那个,不过是圣上恩典,做了三公子的宗师,得以忝列正席。若侯爷都是没皮没脸的,我便更无地自容了。”
如此插科打诨一句,梁老侯爷才歇了声,黄老伯爷面上也过去了,私心想着这位盛侍郎不愧能在短时间之内就成为太子宠臣,果然处事圆滑,不免多看了盛紘两眼,彼此笑笑不说话。
不一会老国公携了三公子回来,看几人还算和谐,便笑道:“家中甚少摆宴,大儿又未下值,人手不够,让列位见笑了。老夫是个武人,所有什么失礼之处,可别藏着掖着,更不要拘束。”
盛紘看了眼远处正在陪客的二公子与四公子,微微一笑,“国公爷为人低调,可也不必太过自谦。”他缓缓将目光转向三公子,和善道:“国公府向来都走武路子,如今竟也出了三公子这般文采俊秀的人物,真是难得。”
没有人不喜欢听别人夸赞儿女,尤其是刚经了那样一场变故之后。英国公立时笑得合不拢嘴,却也不得不谦虚两句:“不过是二甲中上,哪里及得上齐国公府的二公子。更何况盛侍郎的长子,当年可是二甲第五名,圣上钦点的庶吉士,又娶了名门海氏的嫡女为妇,当真是成家立业,无不顺遂。”
黄老伯爷看亲家有些羡慕之色,也笑道:“盛侍郎自己就是科举出身,清流清贵,也难怪他家的长子能入了桃李满天下的海老大人之眼。节哥儿也是实打实的两榜进士,又出身勋贵,不愁没有佳妇。”
说起儿媳妇的话题,英国公的脸色就有些垮了。向来这勋贵人家有出息的孩子都是最抢手的,譬如齐家的二公子,榜单一下来就有无数媒婆上门。可他家三公子出了那么一档子事,即便有冰人,说亲的也都是一些根基浅薄或已没落的人家,平白只会误了儿子。
“这话不错。我家大娘子如今也在给幼子寻摸佳妇。晗哥儿自小被惯坏了,跳脱淘气,大娘子说了,晗哥儿娶媳,不论富贵根基,但要品貌德行好便可。”梁老侯爷笑道。他家没有适龄女儿,纵是有,也是不敢许了这位三公子的。
听了这番话,英国公心头便有一股火在烧,心想你家晗哥儿就是个“风流才子”,不过是比宁远侯家那个不成器的二儿子好些,如何与我家节哥儿相提并论?联想起这些日子来提亲的人家水准层次,英国公忍不住道:“我家大娘子倒是说,节哥儿的大娘子必得是出身高门世家,品性上可靠些,至于嫡庶倒是无妨的,只要孩子好便好。”
梁老侯爷一愣,看了看张三公子,因笑道:“老国公倒是不计较。只是节哥儿到底是国公府的嫡子,若是娶了庶女只怕也委屈了。”
英国公面不改色,“若真是那有涵养的大家子,必不会委屈了庶女,这样人家的庶女也比小门小户的嫡女强了不知多少倍。”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黄老伯爷神色不定,两边都是姻亲,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求助地看着盛紘。
盛紘点点头,淡淡笑道:“谁家给儿子娶佳妇不是这般呢?侯爷和国公爷的还是嫡子,自有大娘子一手操办。我家枫哥儿的姨娘在登州时就没了,大娘子又要照顾襁褓幼子,又要侍奉老太太,又要教导三个姐儿,哪有精神品择?倒是得让我敦促着枫哥儿读书科考,勉强中了个三甲,也好议亲。定下的也是我在吏部的同僚,如今枫哥儿倒是万事不愁只等朝廷调令下来就娶妻,反把我这个老子累心累力的。”
英国公听罢,忍不住乐了,“我听出来了,盛侍郎这是明着抱怨,实则是跟咱们显摆呢。咱们京中,也就你们家连着出了两个进士,不逊于你亲家多少。你给你家枫哥儿定的陈家,那也是清贵无比,书香门第,哄咱们呢!”
“可不是?”黄老伯爷也笑道,忽然醒过味儿来,“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上回我家大娘子去忠勤伯府赴你外孙子的满月宴,回来还说起你家还有三个姑娘待字闺中,大的都快及笄了,今日可都来了?”
终于说到了正题。盛紘两眼一眯,眼看英国公颇感兴趣地看过来,便越发笑脸盈盈,“伯爷说的是我那四姐儿,说起来可不是,明年就及笄了,如今还没定下。她和枫哥儿是一母同胞的,自小就是老太太教养。今日她也来了,随大娘子在后头。”
英国公一听这话便知墨兰是庶出了,便有些遗憾,不过他刚说了不分嫡庶的话,也不好明显表露出来,转念想起盛紘还有两个女儿,便问道:“方才盛侍郎说还有两个姐儿,今日可也来了?”
这话就有点儿急切且直白了,盛紘面色沉了沉,不咸不淡道:“五姐儿和六姐儿日前害了风寒,因在一处,便都不曾来,免得过了病气给夫人们。”
“这两个姐儿可定了人家?”梁老侯爷精明,听盛紘的意思便可知剩下两个姑娘都是嫡出,便迫不及待地先问了。虽说梁夫人说了不拘家世,可盛家这样的门第,不用说女儿教养必是好的。有优秀的高门女,谁愿意去选小门小户呢?
盛紘明白他的心思,笑回:“姐姐还未定下,妹妹哪有抢先的道理。再者五姐儿和六姐儿还小,且不急着议亲呢,总要等到将笄之年。”
梁老侯爷与英国公便都不约而同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梁侯便罢了,左右他小儿子虽有几分纨绔,到底也不愁婚娶。英国公不同,他是知晓老皇帝快不行了,到时勋贵人家要守一年国丧,就失去了新科进士的彩头,只怕更难有高门大户愿意结亲了。
如是想来,虽说盛紘家的四姐儿是庶出,也错不过是三品清流实官之女。照盛紘在太子眼中的重要程度,怕是入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节哥儿有了这样一位岳父,来日仕途不用说自是平顺无疑……
英国公心中暗暗有了计较,嘴里也迎合道:“盛侍郎言之有理。贵府老太太我是知晓的,出身勇毅侯府,有她教养,你家的女儿何愁没有贵婿呢?说不准,这缘分说来就来了。”
听着的三人一闻这话头,世家圈子里的人哪有不懂的,都会心一笑。英国公心想,晚上去问问大娘子,若是那四姐儿看着的确出挑,早些做了亲事也好。
盛紘慢悠悠地饮酒,看着红褐色的酒液会心地一笑:今日的彩头不错,竟是女儿红呢。
是夜,盛紘还是歇在了正房。王氏心中知晓他的来由,随意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便切入正题。
“今日宴席上见的人不算多,许多人家只是送了礼过来,人却没到。”王氏一边勾着花样子,一边笑道,“妾身进去时,寿山伯黄夫人与永昌侯梁夫人都已到了。墨兰举止还算规矩大方,瞧着国公夫人是喜欢的。这孩子也算记住了你交代的话,不刻意去献殷勤。先时梁夫人都淡淡的,后来看着也缓和了许多,还问了许多墨兰的事儿。”
盛紘点点头,道:“今日老国公也露了些许意思,只是要与国公夫人商议。”
王氏想了想,“老爷何必一味地用心在那张三公子身上呢?依我看,永昌侯府未必就比国公府差了多少,他家幼子也要补上实缺儿了:何况如今那三公子的名声不大好。”
“不可。”盛紘摇头,沉吟道:“你是不必想着梁家了。今日当着我的面儿,梁老侯爷已经摆明了看不上墨兰的庶女出身。再者,那梁家幺子看着还好,却是个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绝非良配。若非如此,凭永昌侯府的豪富,何必说出‘不拘家世根基’的话来?”
王氏看了眼盛紘,小声辩解:“哪家的公子哥儿不是这般?那张三公子保不齐也是个……”
“大娘子。”盛紘冷着脸打断她的话,“英国公府是什么家风?他们家打□□起,庶出的公子一双手都数得过来。反看永昌侯府,那梁老侯爷就是个贪花好色的,家里就有个庶长子呢,那晗哥儿又是嫡幼子,自小娇惯,还能好了?但凡他能赶上枫哥儿,这亲事都不必你说,我就留给如儿了。”
王氏听得傻愣愣的,微微翕动了嘴唇,却终究没有再反驳。想着方才盛紘的话,隐隐是将如兰放在墨兰之上的,便也高兴了,遂端着贤淑的模样道:“老爷做主就是了。若真能成,那不必老爷说,我自是会求老太太将墨兰记在我名下——多少冲着国公府的面子呢。”
盛紘听了这话,自然也要加倍安抚一番,王氏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也就不在意了——反正是对如兰有益无害的事。
墨兰的事也很快有了回应。约五六日的功夫,英国公府的冰人上了门,求娶盛家四姑娘墨兰。盛紘亲自去了一趟寿安堂,请老太太出面详谈。盛老太太好歹养了墨兰多年,多少也是疼惜的。在经过了一系列的必经关节后,冬日的一场大雪过后,墨兰的婚事正式敲定。
在国公府的强烈要求下,腊八节那天,张家的小定就入了盛家门。因着老皇帝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且长枫的婚期是在来年三月,所以两家商议了一下,并未定下具体婚期——这是明智的选择,因为盛紘是知道的,婚期定了也没用,总不能国丧期间成婚。再者,新娘子还没及笄呢,不急,不急。
反正小定已下,只要墨兰不作死,这世上就没人能阻止她成为国公府三房的大娘子。这样的结果是墨兰从前未曾想过的。幼时,她也只是肖想过齐衡,可很快就宣告放弃。
林姨娘死后,她曾想过自己可能会被随随便便许了终身。如今,盛紘用一纸婚书告诉她,自己父亲的许诺,虽然会迟到,可从来不假。
盛府与英国公府联姻的消息在散布于京城世家大族之后,也火速传入了东宫。太子在某一日议事过后,忽然打了个哈哈,道:“听闻盛侍郎果真将家中庶女嫁入了国公府?”
盛紘拱了拱手,微微一笑,“都是太子殿下恩典。”
太子扬一扬手,命四周宫人退下,眼中盈满了笑意,“盛侍郎何必自谦呢?先前若不是侍郎提议,让孤不要沉迷摄政,而是尽心竭力侍奉父皇,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收回薄老将军的兵符。孤远离朝野多年,军权薄弱,也是侍郎想出了拉拢英国公。老国公掌着京郊大营,先前因为六王的事受了冷待,门庭冷落起来。你是朝堂新贵,由你出面联姻张家,既不会让父皇觉得孤等不及要联络权臣,又能让英国公牢牢依附于东宫,一举两得。”
“殿下的称赞,下官万不敢当。”盛紘诚惶诚恐,苦笑着说:“况且,下官也并非就没有私心。下官的庶女嫁了国公嫡子,这生意怎么都是下官赚了。”
太子闻言不禁失笑,“看来是孤错了,原要将盛侍郎放在户部,不愁国库不丰盈了。”笑完又叹了口气,道:“孤知道,凭你现在的官位,就是庶女也未必不能选个好亲事。那张三公子品貌才学都是好的,只是名声有碍,只怕暂时要委屈了你家墨姐儿。”
盛紘只是摇头,“有殿下这句话,下官又有何惧?再者,英国公府家风甚严,国公夫人又是最护短的,绝不会叫旁人欺辱了墨姐儿——怎么着,也看着下官的面子不是?”
太子呵呵一笑,“来日你家墨姐儿成亲,你可要记得告诉孤一声,让太子妃给你墨姐儿添妆,看谁还敢再提嘉成县主和荣家姑娘的事。”
盛紘笑着应了,心想但愿一年后您老人家还记得,别到时候我上赶着要添妆一样。
时光匆匆如流水,不舍昼夜。过了腊八就是年,盛府上下在两桩喜事的映衬下过了个格外祥和的除夕佳节。而如盛紘先前所想,其实墨兰本性不坏,只要安排好了她,不要让她觉得自己和姐妹们之间有太多落差,其实她也不是很热衷于搞事情。
就比如现在,她除了给未来嫂子赶制见面礼——一床喜庆华丽的苏绣蚕丝佳偶天成鸳鸯被,便是日日与如兰明兰在一起,或女红针织,或吟诗作画,仿佛从无嫌隙。起初如兰还有些排斥,但在明兰万金油的说和下,渐渐也散了从前的敌视,甚至还磨着王氏送了些贵重摆件当嫁妆。
墨兰姑娘也本着礼尚往来的精神,开办了一个诗词培训班,立志要给两个妹妹培养更多陶冶情操的技能。从此,如兰和明兰在跟随海氏学习管家之余,又多了一个新的课程,故而后悔不迭。
直到进了二月,长枫婚事在即,墨兰才算放过了她们,转而投入兄长的终身大事。盛紘在盛府有限的空间中,从花园拨出了一小块地界儿,圈进长枫的小院,暂时还算足够,只要忍到姑娘们都出阁就好了。
在重复了一遍长柏娶亲时的步骤之后,阳春三月,长枫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把大娘子陈氏娶进了门。陈氏是个直爽的女子,很快与海氏一见如故,妯娌间极为和睦,盛紘和王氏便也放了心。
正在英国公府准备上门商议墨兰的婚事时,一日深夜京城丧钟大作,云板扣响,盛紘细细数着,四下,然后外头脚步惊乱纷杂。盛紘警觉地起了身,换上万一准备好的素服,稍后来福进来传话,道:“皇上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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