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雪堆晃动了几下，猛然塌了一角。
滑头鬼眼神一凛，刀刃微横，映出他浸了锋锐杀气的脸，“……血腥味？”
正当奴良滑瓢一步步逼近时，一个几乎和雪地融为一体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晶亮的眼警惕地盯着持刀的滑头鬼，却又不堪妖气的威压而不住颤抖着。
“狐狸？”奴良滑瓢蹙起了眉。
“滑瓢，看起来它伤得很严重啊。”丽姬上前几步，一眼便看见了白狐身下的血迹，那滩血半凝在白雪中，十分显眼。
“这道生气，看来不是妖怪。”奴良滑瓢收起小太刀，耸了耸肩，“它太弱了。”
话音刚落，受伤的小狐狸竟像听懂了似的蓦地瞪向奴良滑瓢，恶狠狠地呲着牙。
“是不小心中了陷阱呢，真可怜。”
那白狐的后腿被一个铁制的捕兽夹钳住，尖齿深深刺入它的皮肉之中，血断续地流了一地，它却也不呜咽一声，又通体雪白，体态流畅，生得着实漂亮，丽姬不禁动了恻隐之心，转头对奴良滑瓢喊道：“滑瓢————”
“咔！”
铁夹应声而断，奴良滑瓢漫不经心地将其抛了抛，挑眉道：“你说什么？”
“……不。”滑头鬼动作之快，一时让丽姬都有些哑然。
“还好这东西锈得可以，否则这家伙的腿非得夹断不可，估计是哪家小孩捡来玩的。”奴良滑瓢随手将捕兽夹往后一丢，笑嘻嘻地拍去手里的灰尘。
拿了铁夹，小狐狸的血流得更加畅快了，丽姬蹲下丨身来，伸手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它的后腿，伤口还是新的，翻卷的皮肉下几乎深可见骨。
“肯定很疼吧……”丽姬语带怜悯，动作轻柔地将小狐狸捧了起来，它方才还一副随时要扑上来咬人的样子，此时被她抱在怀里却只翻了翻眼皮，便乖顺地蜷成了一团。
“咦？”奴良滑瓢突然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丽姬问。
“这白狐颇通灵性，是已开了灵智的小狐狸精了。”奴良滑瓢拢起衣袖，在地上沾了点血放到鼻尖嗅着，“它得拼命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先前明明说不是妖怪的……”丽姬双手下意识一抖，差点把小狐狸又摔回雪地里去，但到底没忍心松手，反而将它更抱紧了些。
“它如今确实不是妖怪，但再过个百八十年谁又如何呢？”奴良滑瓢往丽姬额头上曲指一弹，“精怪精怪，先成精才能修成妖怪嘛，照你这说法，那稍微有点灵智的生物就都是妖怪咯？”
“……好吧。”丽姬无言以对。
“你想救它？”奴良滑瓢目力过人，晃眼一瞧那白狐，公的，“啧。”
“嗯、就这样放着不管未免也太可怜了。”丽姬抚摸着白狐因疼痛而微微痉挛的身体，指腹来回划过它的背脊，试图以此来缓解它的痛苦。
奴良滑瓢不置可否，“随你喜欢。”
然后的然后————
滑头鬼就后悔了。
这只狐狸仗着一副讨巧的漂亮皮囊，整日赖在丽姬身边，那个黏糊劲儿，让一连被丽姬冷落了好一段时间的奴良滑瓢颇为吃味。
白狐得益于灵力，又有丽姬细心照顾，伤口恢复得很快，因此它对丽姬格外亲近，本无可厚非，但奴良滑瓢却越看越觉得碍眼，特别是某天早晨看见它睡在丽姬枕边的时候，滑头鬼一腔醋意可谓翻江倒海，一妖一狐就从此对上了。
“色狐狸，就知道往人怀里钻。”
又一次把白狐从丽姬怀里拎了出来的奴良滑瓢冷笑几声，随即毫不手软地将它丢到了地上，小狐狸也是个反应快的，一偏头就反口咬住了他的手掌，未受伤的那条后腿用力往他身上一蹬，最后完美落地。
“嘶……”奴良滑瓢倒吸一口冷气。
见奴良滑瓢似乎是被咬疼了，丽姬连忙牵过他的手仔细查看，“没事吧？”
小狐狸也知道他是丽姬的同伴，所以下嘴并不太狠，以滑头鬼的恢复力来说，这种不见血的伤基本和挠痒痒差不多，但他此时却仿佛受了致命重伤一样，顺着丽姬的力整个人像是没有骨头般的半靠在了她肩上。
白狐端坐在一旁，眼神颇为嫌弃。
“有点疼而已。”嘴上这样说，奴良滑瓢却默默将脸蹭到了丽姬颈窝里，语气委屈极了。
丽姬一看，是破皮了，虽然连严重都算不上，但她还是面色严肃地对白狐说：“小狐狸，你下次不准再这样了。”
闻言，白狐赌气般地别过头去。
奴良滑瓢倒也不在意，还有闲心问：“丽姬，你不给它取个名字么？”
“不了。”丽姬摇了摇头，“既然它已有灵智，我既不是它的父母也不是它的主人，又怎么能擅自决定它的名字呢？”
少女唇边浅浅嚼着一抹微笑，目色如水般沉静，表情温柔而平和，她是如此的善解人意，用一无所知的模样说着惹人怜爱的真挚话语，但在她眸光闪动的瞬间，滑头鬼却从她的眼中看见了些许仿佛不属于尘世的，遥不可及的，神性的悲悯。
“你们人类真麻烦。”奴良滑瓢环着丽姬纤细的腰身，不着痕迹地缓缓收紧了双臂，让她整个人嵌进了他怀里，又注意控制力道不让她感觉到难受。
似乎这样，能驱散丽姬眼中那一抹空茫的飘渺。
丽姬毫无所觉，只由着滑头鬼的话应道：“对呀，我以为你第一天认识我呢。”
“丽姬。”
“嗯？”少女低柔地应着。
“我们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奴良滑瓢的金发丝丝缕缕落在丽姬的肩头，和她的长发交缠在一起，“好不好？”
“滑瓢，我是人类。”丽姬神情淡然，用像是谈论着毫不相关的陌生人那样平静的口吻说道：“最多一百年，我就会死去，是没有办法和你一直在一起的。”
“有什么关系，我只要你一百年……”奴良滑瓢的语调微微拖长，他眉眼昳丽，眸光流离间，显露出一种蛊惑般的妖异感。
这是第一次，奴良滑瓢在丽姬面前展露出了他的侵略性，不过是体现在他的容姿上，妖物的美，是通过怨恨与畏惧雕琢而出的杰作，是恶之美学的体现，人类的欲望会让他们变得更加迷人。
那双含着引诱金瞳，几乎让丽姬有一瞬恍惚。
“嗷呜。”
奴良滑瓢默默看了一眼一口咬在他手臂上的小白狐，脑门上蹦出一个鲜红的十字路口：
“臭、狐、狸！”
***
扑通。
年轻的阴阳师捧着雕花的四方木匣，指节泛青。
“你说，这是丽姬？”
木匣内的血肉似乎还在鼓动，竭尽余下所有的生机绝望地跳跃着，一张一收间，便不断泵出粘稠而殷红的血来，这是一种近乎邪恶的颜色，散发着腐臭味，一滴滴地落在了记忆中少女纯白的容颜上————
那是一颗心脏，一颗依然活着却失去了主人的心脏。
“晴明，我只找到这个……”
贺茂保宪不忍多看，苍白着脸转过身去，“在狐窟的最深处。”
扑通。
【晴明。】
“我不信。”安倍晴明只觉那浓重的血腥气几乎要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在否定中勉力稳住一丝清明，就像是即将掉进悬崖时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贺茂保宪扯了扯嘴角，笑意惨淡，“是循着你留下的刻印气息找到的，也不知玉藻前用了什么秘法让……”
“不可能、不可能！”
【晴明……】
安倍晴明身怀妖狐血脉，给丽姬种下灵力标记时特意掺了几许妖气进去，为的就是方便辨认，这世上恐怕也没有比他更熟悉这道气息的人存在了。
【没关系，我哪里也不去。】
【……】
【笨蛋。】
这样说着的那个人，消失在了燃烧的黄昏中，一片烟霞，一湖水光，一双回望的泪眼，成了她所留下的全部背景。
在若干个被涂上了柔和颜色的白昼里，少女半眯着眼露出虚幻的笑容，如同镜花水月般一触即碎，遥远到即使任人再如何努力也抓不住她一片衣角。
扑通。
“我们是一起潜入进去的，你该知道……”贺茂保宪的话哽在喉间，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安倍晴明蓦地平静了下来，声音轻得像是大喊后逐渐消弭在谷间的最后一道回音，“明明可以把完整的丽姬带回来的……”
咚————
“出去。”
贺茂保宪沉默着转身离开。
星辰黯淡，夜月无光，整座町中只剩下几处零星的灯火，大片的雪晕在黑暗里散发出微弱的荧光，斑驳的阴影有如实质般沉淀了下来，寒风断续地低吟着，尚未粘连的雪似沙尘，似暴雨，迅疾地呼啸而过，像是在诉说着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风雪飘摇着转了许久，许久……
午夜，京都城东安倍府的上空，久久回荡着宛如魔鬼般癫狂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
“只要有我安倍晴明一日，便要尔等妖物永无安宁之时！”
掺杂着赤光的阴翳冲天而起：“此仇此恨，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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