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贺茂私宅。
“……还没有找到突破口吗？”
跪坐在光影之间的青年微垂着眼，无悲无喜，他依旧是一袭白衣，却再不复玉般温润，混沌的滞涩感掩去了他身上所有的锋芒，深秋腐草，如许繁星，以及灯盏上窜动的逶迤烛光，都在他空茫的目光中沉静了下来。
安倍晴明展开新制的桧扇，平放在案几上，慢条斯理地拢着广袖研起墨来。
“固若金汤。”贺茂保宪将报废的符咒按入烛火之中，摇了摇头。
“继续找。”安倍晴明饱蘸墨汁，仔细几笔，恋人的容颜便跃然于纸上，她微阖着眼轻嗅蔷薇，鬓发若云，笑靥如花。
“可是……”贺茂保宪看着逐渐燃烧殆尽的符纸，面色愈发沉重。
“什么？”
“那里戒备森严，妖气过重，不光式神进不去，就是父亲亲临也难说。”贺茂保宪尽量客观地解释道：“况且，阴阳寮最近也不太平啊，京都不能没有人坐镇。”
“而且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那须野是个什么地方，你也不是不知道……”
身着藏青亵服的阴阳师叹息着，他生了一双半月形的眼，无论何时总是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但此刻他的眼底却铺满了阴影。
那等至阴至邪的毒瘴之地，连有着灵力加护的阴阳师都尚且不敢太过深入，何况是丽姬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啧。”安倍晴明最后为画像点了睛，只见美人顾盼，巧笑嫣兮，但他端详几眼却又觉得始终不及丽姬半分风韵，眉间郁气顿生，一把便将桧扇拦腰折成了两截。
“你冷静一点，晴明。”贺茂保宪眼见他近来脾气愈发阴晴不定，蹙着眉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规劝道。
“冷静？我很冷静。”
安倍晴明抬眼看他，那目色暗淡无光，又像是望向他身后更加遥远的地方，“不冷静，怎么能早点救出她来呢？那可是我的丽姬啊……”
似乎是被安倍晴明的眼神吓了一跳，贺茂保宪不觉松开了手，犹豫着开口：“我知道，可是你的状态太不对劲了……”
“丽姬她、丽姬她……”安倍晴明脸色苍白，“保宪大哥，这都是我的错。”
“晴明！够了！”
“你懂什么？！”安倍晴明突然拔高了音调，语气咄咄逼人，“反正，你妻儿俱在，家庭美满，如保宪大哥这等幸运之人，又怎能体会到我的感觉呢？！”
“你这家伙……”贺茂保宪咬紧了牙根，额间隐现青筋。
（怎么可能体会不到，）
安倍晴明的话如同一把刀，猝不及防地破开了他心中粉饰太平的克制，那些下定决心深埋起来的，秘不可宣的绮念，如同火山下流动的岩浆一般沸腾了起来。
然后，被人一览无遗。
（简直是，）
【丽姬，没事吧？】
蓦地，贺茂保宪仿佛又嗅见了那日被他抱了满怀的甜香。
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得遥不可及。
飘零的樱吹雪中，少女凌乱的发丝与朦胧的泪眼早在那一瞬，变成了他的妄想中一触即碎的仙岚，所以他永远只能站在梦境之外，决不可以靠近一步。
（感同身受啊……）
“保宪大哥，我必须去那须野救她！”安倍晴明猛地站起身来，疾步向门口走去，被衣摆掀翻的砚台砸得粉碎，墨汁染黑了他洁白的广袖。
“去那须野？送死吗？”
眼神一凝，贺茂保宪随即拍案而起，对着安倍晴明的背影喊道：“你连命都不想要了吗？！”
安倍晴明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纵刀山火海，吾往矣。”
***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
丽姬拖着下颚趴在窗沿边上，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抓住几朵飘转在风中的雪花。
“小心又着凉。”
一件毛织的斗篷从天而降整个罩住了丽姬，滑头鬼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等丽姬转过头时，身旁已多了一张笑吟吟的脸孔，“某人可是才大病初愈啊。”
正如奴良滑瓢所说，经过药物的调理，丽姬的身体终于在凛冬来临之际有了好转，奴良滑瓢也开始试着抽出丽姬体内残留的妖气，虽说距离完全康复还有一段时间，但至少她不再整日整日地处于昏睡状态了。
不论是人，还是动物，都会对不断向自己释放善意的人产生亲近感，丽姬也不例外，比起一开始的戒备和警惕，如今她对待滑头鬼的态度明显变得自然了许多。
丽姬一边收回被风吹得有些发红的手，一边软言道歉，“抱歉，一不注意就……”
随后，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虚揽着丽姬的肩膀，绕过去覆住了她冰冷的手。
被安倍晴明完全破坏了安全距离意识的丽姬并不觉得奴良滑瓢这样亲密的举动有何不妥，反而窝进了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手好冰。”奴良滑瓢顺势牵过丽姬的手，塞到衣衫里为她取暖，嬉皮笑脸地凑到她面前说：“梅花开了，要出去走走吗？”
“诶？可以吗？”
下一秒，丽姬就被滑头鬼直接打横抱起————
外面的街道已被积雪染白，大片的雪晕将这座小城衬托出了几分质朴的静美之意。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中，背上的人紧搂着他的脖颈，温热的呼吸徐徐喷洒在耳后，带起些许痒意，滑头鬼唇边勾起一抹笑弧，侧过头问：“开心了吧？”
“嗯！感觉好久都没有出来透过气了。”丽姬也不管他是否看的见，只一个劲地点着头，这还是数月以来奴良滑瓢第一次听她笑得如此开心。
后背传来少女熨烫的体温，让奴良滑瓢的心情不觉柔软的一塌糊涂，“不是说要看梅花吗？全城，就数这里的梅花开得最好了。”
“你看。”
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
丽姬由衷赞叹着：“啊……真的呢……”
红色的梅在冰雪间盛放，成为了丽姬的所见之处唯一的艳色。
比樱更加凄艳，比梨更加清冷，像是凝结的血泪般绮丽的花瓣，一片又一片地嵌在了纯白的雪地上，若有若无的幽香轻易地，就被风吹散了去，湮灭在悠悠虚无之中。
【今年的梅花也开得很美呀。】
蓦地，有一个声音悄然在丽姬的心底响起。
遥远，模糊，微弱到让丽姬不禁想要听得更真切一些。
（这个光景，似乎在哪里见过……）
钢铁宫殿化为废墟的那一天，在狂乱的飞雪中，飘摇的梅如同赤色的焰火，连带着凛冽的冷香一起消失在了记忆最深处的空白里。
丽姬只零星记得那漫天红梅坠落在战火中的样子，的确是美丽极了。
【你叫什么名字呢？】
【快醒过来啊……】
“别太盯着看，脖子会酸。”
奴良滑瓢的话将丽姬从恍惚中唤醒，似乎是感觉她情绪有些飘忽，他便目视着前方问道：“刚刚在发什么呆？”
丽姬并未回答，只是用脸颊贴着他的脖颈，轻声道：“谢谢，滑瓢。”
“怎么了？突然这么肉麻……”奴良滑瓢脸上一热，不由收紧了托着丽姬的手臂。
“那……不能叫你的名字吗？”丽姬没有错过滑头鬼发丝下变得通红的耳垂，一时起了玩心，就故意把嘴唇挨近他的耳朵，语气幽婉地说着，低沉的尾音裹着她滚烫的不得了的吐息一同在鼓膜上转了几转，随即蛮横地攥住了他所有的思绪————
可怕的破坏力。
“……那倒不是。”奴良滑瓢晕乎乎的，仿佛大脑都被泡在了温水里似的。
“滑瓢对待人类虽然看起来很老道，但总感觉很容易害羞呢。”丽姬狡黠地笑了起来，温软的嗓音仿佛裹上了一层甜蜜而又黏稠的蜜糖，缓缓地滴落在滑头鬼颤栗的心脏上。
原本弱气了几分的奴良滑瓢一听这话顿时炸了，他绷紧了脸，恼羞成怒地往上颠了颠丽姬，没好气地哼道：“这是对恩人的态度吗？”
“啊！那团雪动了！看那边！”
“打算转移话题么你这家伙！”奴良滑瓢咬牙切齿地说。
“唔……被识破了。”丽姬将下巴抵在他的颈窝里，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不过，”奴良滑瓢顺着丽姬随意一指的地方看去，曲膝半蹲，将丽姬放了下来，一手转而抚上腰间的小太刀。为了方便携带，奴良滑瓢这次出门只带了小太刀防身，平时惯用的野剑被他留在了旅馆内，小太刀稍长于匕首，一般是将其视为练武器来使用的，实战非常吃亏。
（然，）
“那里还真有东西。”
一道微弱的力量波动从雪堆之后断续地扩散开来，因为气息太过隐蔽，向来以感知见长的奴良滑瓢直到现在才察觉到对方的存在，若非稚弱，定是强敌。
再想到丽姬的安危，以及虎视眈眈的玉藻前部众，滑头鬼沉下呼吸，弓着身子握住了刀柄。
（必斩！）
锃！
刀已出鞘，滑头鬼的金眸中火星窜动，杀气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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