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姬的梦境永远是一片无垠的黑暗。
这段漆黑的，寂静的，看不见尽头的道路，或许只能用时间来衡量它的路程，丽姬感到有些恐惧，她孤身一人，在没有光与声的荒芜中踽踽独行。
不知疲累地，就这样一直走着，走着……
“醒一醒、你快醒醒。”
由远而近的呼唤化为一叠声回音，不甚清晰地回荡在这片黑暗中。
然后，一个光点出现在丽姬眼前，以迅疾的速度猛地放大，将她纳入了一个完全纯白的世界之中，强烈的光芒刺痛了她的双眼，一阵阵抽疼如同闪电般游离在神经之中，她头晕目眩，皱着眉头无意识地蜷紧了身子。
“唔……”
首先出现在视野中的，是一双仿佛镀了鎏金的眼眸。
少年的脸庞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真似幻地看不太真切，只有那双眼依然焦灼、热烈，有着如同太阳一般耀眼的颜色。
“你终于醒了。”少年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说，“你之前像是被什么魇住了一样，白着一张脸一直冒冷汗，怎么也叫不醒。”
有些神智不清的丽姬怔怔地看着这个将她从噩梦中唤醒的人，忽然伸出手点了点他的眼角，随即又眯起雾蒙蒙的美眸向他露出一个迷离的微笑，声音细弱地赞叹道：“……真漂亮。”
滑头鬼顿时就红着耳根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大喊：“你、你突然做什么？！”
虽然奴良滑瓢平时言行举止不太正经，整个一副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的样子，但他其实才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再加上以前丽姬对待他的态度也相当冷淡，甚至隐隐带着几分敌视，所以猝不防间被她这样一撩，奴良滑瓢立马就炸毛了。
“嗯？”丽姬的眼神渐渐清明，她缓过思绪，脸上浮现出几分疑惑，“……滑头鬼？”
“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也是……”
天光微曦，空气中浮沉着露水的湿气与些许土木过潮后的新鲜味道，丽姬的太阳穴有些胀痛，她的记忆尚还停留在琵琶湖的黄昏之中，迟迟未曾反应过来。
丽姬眸光粗略一扫，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间简陋的森林小屋里，角落里堆了不少锈迹斑斑的兽夹与钩钳，墙上也挂着一张断了弦的朽弓，看样子这里应是附近的猎户上山打猎时用来休息的地方，不过已经废弃了，那房梁上的蛛网都不知结了几层。
被安倍晴明锦衣玉食地惯出了一身娇气的丽姬和童话里的豌豆公主也相去不远了，即使奴良滑瓢特意收集了不少棉织品铺在床上，尽量将睡处布置得更舒适些，但没有任何软填充物覆盖的木板仍然硌得她后颈酸疼。
“不是你叫我去救你的吗？”奴良滑瓢指了指自己。
“……？”丽姬听得一头雾水，遂又反应过来往上衫的袖袋里探去，却是摸了一手空空如也，而她随身携带的琉璃瓶已然是不见了踪影。
“怎么了？”
丽姬会意，那宝瓶该是早就碎了，瓶内留有妖气印记的萤火虫这才召来了滑头鬼，于是她半撑起身子，颔首道：“你能来救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嗯，你的谢意我受下了，那谢礼呢？”奴良滑瓢摊手笑道。
闻言，丽姬垂眸沉吟了片刻。
“我身上还有些钱，头饰也可以拿去典当，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就都送给你吧。”丽姬一本正经地摘下了发髻上的乌缠金簪，又从腰封里掏出几两碎银递到奴良滑瓢面前，“如果你觉得不满意的话，也可另提，我会尽我所能报答你的。”
那些碎银虽然不算贵重，但丽姬手中的乌缠金簪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之物，色泽浑然，暗藏浮光，缕缕金丝缠出各式花朵样的纹路，不说用料本身昂贵与否，光凭这枚簪花精细的工艺，只需往典当铺子一放，想必也能换得不少银钱。
只是，丽姬知道奴良滑瓢的目的并非钱财。
妖怪和人类是不同的，是有着超乎常理的力量，并且游离于礼法教义之外的存在，这种未知性让丽姬本能地警惕起来，因此她不确定自己现在的处境是否安全，但奴良滑瓢救了她，这也是事实，所以她潜意识里依然相信了几分他释放出来的善意。
“喂喂，你也认真过头了吧！”其实奴良滑瓢对于金钱的概念比较模糊，因为他本就是滑头鬼，一切吃穿用度都可以利用能力顺来，之所以去救丽姬，不过是他愿意罢了，既是出于自愿，他便没有想过索要报酬，方才只是说来逗她的而已。
“救命之恩重如山，除了这些，我无以为报……”丽姬严肃的神色未见有变，她反而一拢衣摆，正襟危坐，语气十分诚恳地说。
“对你来说是这样，但我却并不太在意。”奴良滑瓢敛去了笑容，接过丽姬手中的簪花仔细地戴回了她的发间，却也不将手收回来，转而若有若无地捻着她的鬓发。
滑头鬼舒展了眉眼，抬手碰了碰丽姬的脸颊，“想要感谢我的话，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你……”丽姬闻言一愣，“可你应该知道的，之前你来找我时，晴明曾喊过……”
“但那都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不作数！”
奴良滑瓢漂亮的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轻声问道：“……可以吗？”
跪坐在滑头鬼面前的少女微微颔首，双手合搭在腿上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表现出柔顺的姿态，然后，她用轻缓而温和的声音说道：
“丽姬，我叫丽姬。”
在奴良滑瓢看来，丽姬是倔强且又富有攻击性的，就像一朵带刺的玫瑰，即使是面对着巨大的实力差也绝不服软，然而如此温顺的丽姬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她就这样坦率地将自身柔软而羸弱的一面轻描淡写地摊开来，展现在他眼前。
这样无防备的丽姬，甚至一度让奴良滑瓢感到受宠若惊。
“看吧，我就说总有一天你会愿意说的。”奴良滑瓢得意地挑高了眉梢。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丽姬知道奴良滑瓢是指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于是脸上一热，别过头去细声嘟囔着。
“这里是我临时找的地方，如果住不惯的话我们可以去条件好一点的地方。”察觉到丽姬有些尴尬的奴良滑瓢略为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看你这身娇体软的，也不是个适合野宿的人。”
“不、不麻烦了。”丽姬说着，直起身子就准备提裙下地，“我得回去晴明那里才行，他……一定担心坏了，谢谢你救了我。”
那日安倍晴明悲痛欲绝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记得当时丽姬回望向他的最后一眼，她看见他跪在血泊里，整个人像是要融进漫天烟霞中一般单薄。
（一定很疼吧。）
丽姬想，当玉藻前扼住她的脖颈时她都觉得疼的不得了，又何况是身受重伤的安倍晴明？
“诶诶诶！”奴良滑瓢忙将丽姬按了回去，“你不能去。”
“为什么？”
“还不明白吗？如果你回到安倍晴明身边的话，照样还是当靶子，而他是藏不住你的。”奴良滑瓢示意丽姬稍安勿躁，将其中厉害一一分析与她听，“我上次已经提醒过你了，有妖怪盯上了你，很大的原因可能就在于安倍晴明。”
“可是……”丽姬无措地看着滑头鬼，一时语塞。
（晴明，对我那样好的晴明，）
“就算我可以去救你，能成功一次，两次，那之后呢？你知道掳走你的那个大妖有多强吗？你打算去送死？”奴良滑瓢简直是在苦口婆心地劝导着丽姬，也是为这姑娘操碎了心。
“我知道……晴明输给了她，然后我才……”丽姬心思细腻，又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她只不过是顾虑安倍晴明罢了，“但就是因为我是在那样的情况下被带走的，所以才要回去啊，晴明他、晴明他————”
（会多么地伤心啊……）
丽姬是在意安倍晴明的。
即使丽姬并不爱他，但那一份感激的心情却远比喜欢要沉重，真实得多，安倍晴明的好，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说到底，他们之间的情谊始终是比自身安危更重一些的。
“伤得很重吧？安倍晴明。”奴良滑瓢幽幽地说。
丽姬垂眸，突然沉默下来。
“差点就送命了对吗？”知道丽姬对此有所忧虑，奴良滑瓢语气一转，开始变得咄咄逼人，“你想再看见那样的画面吗？”
“不……”丽姬摇头。
“别回去了，丽姬。”奴良滑瓢握住丽姬的手，笨拙地安抚着她。
奴良滑瓢之所以想留下丽姬，一是不希望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救出来的小姑娘白白送死，二则是他自己的不甘心在作祟，他确实对丽姬心存好感，私心上也是更偏向于撇开碍眼的安倍晴明，自己和她作伴的。
“我不知道，”丽姬的声音有些哽咽，“滑头鬼，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我太弱小了……”
“就算如此，你的内心并不软弱，忘记初见时你刺在我心口的那一击了吗？”奴良滑瓢用老气横秋的口吻说道：“你得作出选择。”
“晴明……一直以来都对我好得不得了，我当然也希望他好。”丽姬颇为艰涩地开口，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动摇了。
“明明不打算嫁给他，话倒是说的漂亮。”奴良滑瓢不以为然。
“嗯，这是事实。”丽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虽然并不深刻，但我应该也是喜欢他的，所以我没有办法对他的温柔回以冷漠，可是这不代表我愿意和他结为夫妻。”
以心换心是人之常情，本无可厚非，只是安倍晴明用情太深，而丽姬却从未想过与他共度一生罢了，这两情相悦的事，不是感动或者任何一种情感可以填补的。
“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做？”奴良滑瓢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或许如你所说，我不能回去了。”丽姬揉了揉额角，深吸一口气缓缓叹息道：“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我，都好。”
“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和思考这些事情，等过了这段，我再回去和他说清楚吧……”
其实丽姬早有察觉，百鬼夜行之后安倍晴明在她身上花费了无数的心思，用来陪伴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渐渐地，他开始疏于修炼，自我封闭，每天只一味地守着她，不再主动与外界接触，这让丽姬感到负担是一方面，她带给安倍晴明的影响却几乎要毁了他的生活。
朋友，亲人，阴阳术，安倍晴明曾经所执着的一切都在丽姬的到来后变得暗淡。
即使没有丽姬，或许安倍晴明重伤的结局依然不会改变，毕竟阴阳师就是为了克制妖物所存在的人群，但安倍晴明却不会因为顾及她而变得那样狼狈，甚至放下骄傲去哀求九尾妖狐，险些放弃了自己的性命，他年轻，天赋异禀，将来更会成为历史中最伟大的阴阳师，不应该以如此屈辱的方式夭折在她手上————
手无缚鸡之力的丽姬，只会成为安倍晴明致命的软肋。
“你还是……”奴良滑瓢欲言又止。
丽姬只是无奈一笑：“在晴明足够强大之前，即使我决定接受他，也不会留在他身边的。”
“那么……”
俊俏的妖怪半蹲在丽姬床前，捧着她的双手笑得满脸痞气：“从今往后请多关照了。”
“诶？”
“不是不回去了么？不然你以为你这样的小姑娘可以在外面撑过几天？”奴良滑瓢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反正我孤家寡人一个，你不如就和我结伴吧，正好你可以把我的救命之恩一道报了，放心，不会缺你吃穿的。”
对于奴良滑瓢这种挟恩图报的行为，丽姬颇为哭笑不得，不过她细想了一下自己的生存能力，顿时深以为然，她对这个时代始终没有归属感，安倍晴明也并未让她去融入某一个集体，因此她认识的人几乎一只手就数的过来。
不过丽姬虽然一直以来被安倍晴明百依百顺地娇惯着，却是个脑子拎得清的，既然已经决定不回安倍宅了，她就必须独立地在这个时代生活下来，但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她还是清楚的，所以，现在她需要一个引导人担任保护者的角色，而闯进龙潭虎穴救了她一命的奴良滑瓢横竖都比旁的陌生人更要可信得多。
丽姬仔细思索了片刻，她想，她这番欠下的恩情，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然后，丽姬微微回握住奴良滑瓢的手，用真诚而郑重的语气说道：“请多关照。”
少女不安的表情在不经意间被滑头鬼恳切的话语拂去，她散去眉间愁云，娇艳的容颜在晨光中如花般绽放————
（此恩，必定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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