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逢魔时刻。
近江的美景被涂上了一层昏黄的颜色，晚霞如火般瑰丽，尚未盛放便随着夕阳一同沉入了西方的远山，一时间，日月颠倒群星晦暗，就像是折进古旧书卷中暗淡而混沌的一页。
“多可悲呀，无论如何你都保护不了你心爱的人……”九尾妖狐居高临下地睨了青年一眼，灵力枯竭的阴阳师跪在血泊中，发冠错落，满身血污，已不见初时半分落拓，玉藻前冷哼一声，裹挟着陷入昏迷的丽姬，令坐骑姑获鸟加快了飞行的速度。
“哪怕是献出生命，也不能。”
玉藻前大笑而去：“从今往后，你便守着这满腔才华，一身本领，懊悔终生吧！”
众妖踏着漫天的火烧云，浩浩荡荡地腾飞离去，大片阴翳肆虐过琵琶湖的上空，少女飞扬的裙摆就像是汪洋里一叶飘摇的小舟，她的身影被淹没在奔走的妖魔间，渐渐地消失在了血艳的残阳之中。
（不……）
安倍晴明半伏在甲板上，努力地将手伸向远方，他微微虚握着手指，像是要抓住丽姬回首望向他时，那双泪光涟涟的眼睛，在风中狂舞的长发，以及她眉间紧蹙的恐慌。
少女闪烁的眼神仿佛正在哭泣着：“救我，晴明，救救我……”
（等一等，）
身后重伤昏死的师兄，快要沉没了的游船，以及正大量失血的伤口，都在此刻消弭于虚无之中，安倍晴明眼前全是丽姬被扼住脖颈涨红了脸，却向他默默摇着头的画面，她说————
“童子丸，不要。”不要答应玉藻前，更不要伤害自己。
就仿佛，他的生死对于她来说，也是同样的重要一般，安倍晴明忽又想起玉藻前带走昏睡的丽姬时，他真切地，看见了她脸上残留的一丝空茫与留恋。
“把丽姬还给我……”安倍晴明狠狠地一拳锤在甲板上，几乎热泪盈眶。
那张丽姬曾无数次称赞过，抚摸过的，玉石般的脸庞，已染上了点点鲜血，青年遥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瞪大了遍布血丝的眼，剧烈的恨意和绝望扭曲了他的面容，他听见来自于血脉中的恶鬼在憎恨中苏醒，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发出张狂的笑声。
“还给我————！！！”
一个破碎的琉璃瓶静静地躺在青年身后，流转着暗淡的微光，那夜在星月之下，他曾为少女亲手捉来的萤火虫早已不知去向……
***
京都郊外。
背靠着树干闭目养神的金发妖怪蓦地呼吸一滞，似有所感地睁开了眼，悠悠看了看昏暗的天色，轻笑道：“还是打开了啊……”
扑簌簌————
风起，树叶纷纷扬扬地打着旋落下，奴良滑瓢随手接了一片，用指尖细细搓碾成了碎沫，又慢条斯理地呼出一口气吹散了碎叶。
“月黑风高夜，正是赴约的好时候啊。”滑头鬼喃喃着，腾身几个起纵，便消失在了原地。
夜色微凉，风声疏狂。
当奴良滑瓢循着印记的气息来到恶名昭彰的那须野时，他心里猛然咯噔一下，开始逐渐沉往谷底，如今在日本活动的妖怪里，谁人不知这是九尾妖狐的地盘？
没刹住脚轻车熟路地绕过值岗巡逻的妖怪，成功潜入了主峰的滑头鬼不禁一手抵着额头低声抱怨：“到底是惹了怎样的大丨麻烦啊，那家伙……”
明白这回是给丽姬当了一次召唤兽的奴良滑瓢心情略有些微妙。
即使奴良滑瓢早前听了一些风言风语，他刻意关注后大概知道是有大人物盯上了丽姬，但没想到一来就是这种总大将级别的妖怪首领，玉藻前曾与大江山上的酒吞童子并称穷凶极恶之主，于是酒吞童子身死后，她就成了妖怪世界里最为声名显赫的厉害角色，想着要从这样一只大妖手里抢人，奴良滑瓢顿时觉得自己简直不要太生猛。
“罢了，到底是夸下了海口说要护她周全，要是失信于她，我作为一个有担当的妖怪，以后还混不混了？”奴良滑瓢蹙着眉叹了口气，他总感觉自打惹上了丽姬之后，他就把以前在吊儿郎当的日子里从未感受过的无奈全叹了回来。
那须野地貌复杂雨水丰沛，常年笼罩着一层腥湿的瘴气，甚少有晴朗的时候，是一处人迹罕至之地，妖魔天性喜阴，那须野最是适合不过，因此从弥生时代起这里便是鬼怪横行的地界了。
然而奴良滑瓢却不太喜欢那须野，他在京都烟火气繁盛的地方浪得久了，这番来探只觉此处湿气过重，就连呼吸也要艰难几分，教人浑身都不自在，他是妖怪之身自是影响不大，但人类若是骤然进了这地方，恐怕少不得要因水土不服病上一场。
“那家伙……”奴良滑瓢心下担忧，立时借着丛林隐去身形，朝山顶奔去。
既然玉藻前大张旗鼓地掳了丽姬来，想必她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性命之忧，现在前去营救应该是来得及的，否则玉藻前当场就可以拧断她的脖子。
这样想着，奴良滑瓢心中顿时宽慰不少。
玉藻前喜爱华丽之物，但居所却并不如酒吞童子的钢铁宫殿那样恢弘壮丽，她只辟了一处洞窟，内里四通八达，蜿蜒曲折，又以白裘铺地，珠帘为门，每隔几尺便有一尊石砌的灯台，道道明亮的烛火驱散了那须野的阴冷与潮湿，将洞中映得犹如白昼。
不过狐狸原本就是穴居动物，似乎也并不奇怪。
滑头鬼天赋异禀，被称为映于镜里之花，浮于水中之月，来往于梦幻与现实的妖怪，赞誉如此，其能力可见一斑，虽然奴良滑瓢成年不久，实力欠缺，目前还不是玉藻前的一合之将，但若要论隐匿遁形之术，这世间怕是无人能望其项背。
因此奴良滑瓢一路走来，竟没有一个妖怪发现了这名侵入者。
“大人，真的要……？”
只听有一尖细女声冷笑道：“当然了，不然捉她来做什么？”
奴良滑瓢耳聪目明，再说这狐窟僻静，有些微声响是极易辨别来源方向的，于是他就顺着说话声悄悄潜到了一座门饰繁复花哨的半封闭式的洞穴前。
看这里的格局装饰都比周围洞窟精致许多，妖气也格外浑厚，奴良滑瓢就知道刚才他听见的女声便是玉藻前了，九尾妖狐不愧是大将层次的大妖，仅仅是她无意间外放的压力就令他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整个大脑里都疯狂地叫嚣着危险。
“可是……未免也……太可惜了些。”
另外一个男声踌躇着说，音量微弱到奴良滑瓢只堪堪听见了一个尾音。
“未免什么？平介，你有什么异议吗？”玉藻前淡然的语气中不着痕迹地透出几分压迫感。
“……当然没有。”
“那你去，把那小丫头的皮给剥下来，不说别的，她的皮囊可真是一等一的好，不管是穿在身上还是挂在房里都是赏心悦目的。”玉藻前脆生生地笑了起来，用欢快的口吻说着无比歹毒的话，“顺便，把她的心脏也呈来，妾身好跟那位有个交代。”
（呼……似乎是赶上了，嗯……那位？谁？）
奴良滑瓢凝神倾听，半点不敢错漏。
“是……酒吞童子大人吗？”平介奇怪地看了一眼笑得花枝乱颤的玉藻前，实在想不通这位水性杨花的混世魔王会为那已逝的大江山之主专门去寻仇，还因重伤贺茂家的传人开罪了整个京都的阴阳寮，再说手刃了酒吞童子的人是安倍晴明，和这次掳来的姑娘并无太大干系，以往玉藻前虽杀人如麻，却极其厌恶用女人来替罪的冤枉事。
只是玉藻前向来不按套路出牌，平介也早已习以为常。
“妾身确实挺中意他的，哈哈，倒也不算骗了安倍晴明。”玉藻前一手托腮，一手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打了个哈欠说：“好了，你就别问了，快去吧。”
“是。”平介恭敬地答道。
想起那个来时被他抱在怀里，连睡梦中都轻蹙着眉的美丽少女，平介颇为沉重地在心底叹息了一声，果真是红颜薄命，如果可以，他是希望能够救她一命的。
可惜只能是如果。
“对了，等她醒来再行刑，妾身要听见她的惨叫。”玉藻前爱美，尽管那须野的酷刑不知凡几，但她是不喜欢观看太过狰狞的画面的，一个绝色佳人，剥去皮囊后也是一团血糊糊的肉块，这样一想，玉藻前倒是蓦地有了几分兔死狐悲的心思，“全程都要听到。”
替玉藻前执行过若干次刑罚的那须野总管突然觉得这种做法似乎太过残忍了，不过他只迟疑了一瞬，便应下了：“……是。”
在外面听墙的奴良滑瓢不禁因愤怒而攥紧了双拳，额角青筋根根鼓起，他只能暗暗咬紧牙根，以此来平复自己开始紊乱的呼吸，然而同时他也在庆幸着，幸好他来得及时，幸好丽姬尚未遭受到那样令人发指的迫害和虐杀。
其实从百鬼夜行那晚闯入丽姬的房间后，奴良滑瓢就时不时地在暗中关注着她，理由非常简单，因为丽姬是他迄今所见过的，最美的女性，美丽到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多看她一眼，多和她说一句话，或者，还可以抱一抱她，年少慕艾，不外如是。
不论是人还是妖怪，内心的某一角都是极端而充满毁灭性的，所以当人们触及到美好的事物时，至少有一刻，是想要去摔碎它，破坏它的，就像总有人喜欢往空白的墙壁，或是光滑的桌面上留下些痕迹，即使是关系最亲密的人，也幻想过向对方歇斯底里地发怒，如果遇见一朵正值盛放并且价格昂贵的花，便会产生将其揉碎，碾入尘埃的冲动，但丽姬却是如此惹人怜爱，仿佛这种恶意只为她而宽容一样，让人不禁对她温柔以待。
奴良滑瓢甚至无法想象那个珍宝一般的少女在死亡之时所发出的悲鸣会是何等————
何等教人痛心的凄婉。
（我得……救她才行。）
想去守护，奴良滑瓢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心情，像是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在滑头鬼的心上一点一点地开出了一朵花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那家伙不能死。）
身形一晃，奴良滑瓢悄无声息地跟在了平介身后，一路通畅地来到了关押丽姬的地方，这里出乎意料地干净整洁，床榻桌椅一应俱全，与其说是牢房，倒更像是用来招待贵宾的客房。
看见躺在软塌上兀自沉睡的少女，滑头鬼心中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
“真是欠你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