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红枭

    外头风寒料峭的,贾代善身形僵硬了一瞬,才继续揽着纪岚往人的营帐而去。一入内,虽然不比他自己的帅帐因为某个独苗苗的关系,把炭烧出火炉的架势来,暖得就像六月的天,但也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暖。

    不像外头,更不像深山山谷里头。

    贾代善让人温了酒送过来,看着似乎愈发魂不守舍的纪岚,单刀直入:“老纪,就因为我装病的事忧愁?”

    “这事还不严重?昨晚刚叛乱,今日你就被病了,连朝会都未参与。”一瞧贾代善漫不经心的模样,纪岚气得面色都涨红了,一拳砸进枕头,免得发出声音让人窃听了去。

    “知不知外头私底下怎么传。都说你要被夺兵权了!就因为那狗屁潜龙的,说您是高祖血脉!”说着,纪岚愈发怒不可遏,又狠狠捶了捶枕头。

    “皇上不是当场说得清清楚楚的。”贾代善拎着酒坛给自己灌了一口降降火,拧着眉头看向纪岚,直言问道:“老纪,你不会也因为谣言就胡思乱想吧?”

    说着将另外一坛给人递过去,“消消火!”

    “可铁证如山啊!你明明活蹦乱跳的,却是病了。”纪岚伸手拎过酒坛,看着人递过来的酒坛,抬手没好气的碰了一下。

    相比普通酒杯碰盏的清脆悦耳之音而言,现如今直接酒坛相碰“嗡”得一声,带着绵长厚重,在偌大的营帐内余音不绝。传入两人的耳畔,皆脑海浮现出身在边关之时,迎着漫天卷地的狂沙,对酒当歌之景。

    贾代善想着边塞的日子,转眸望着纪岚拉着脸喝酒,嘿嘿笑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老纪,提前告诉你一声,我病好之后去国子监当祭酒。”

    “噗……咳咳咳……”正喝着的纪岚差点手一抖将酒坛都摔了。习武之人的惯性让他下意识的抱住酒坛,愣愣的看向贾代善,眼睛瞪得比外头摇曳的灯笼还圆:“老大,你没疯了吧?国子监祭酒?你以为是喝酒啊?”

    “没病没疯。”贾代善看着人那切切实实的关心担忧之色,拍拍人的肩膀,长叹息一声,苦着脸揽着人肩膀:“老纪你跟了我这么些年,兵权不兵权的,你别给我用“夺”这个字!真正掏心窝子的说,对于我而言,这一切本就是泰和帝的,我从军入伍,只是想保家卫国。没战争最好了,我也想当太平爵爷。说句讨人嫌的,我自己出生入死的,还不如我一出生就得的爵位高呢。”

    “告诉你,司徒承衍让我去死,我也会毫不犹豫的。”贾代善声音虽然轻,却是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然,“不是因为他是帝王而臣服,而是他值得我贾代善跪地。”

    纪岚闻言猛得身形一僵,酒坛咣当的往下直坠,与帘账外那呼啸而来直刮入内的寒风交相呼应着,在这偌大的营帐内显得格外的清晰刺耳。

    纪岚眉头拧了拧,望着直接一脚将即将落地的酒坛往上一踢,又稳稳当当接住的贾代善。

    贾代善又一抬手,把酒坛递过去。

    这一次,纪岚倒是没有第一时间去接,反而是上上下下将贾代善打量了一圈,尤其是人望过来那一双熠熠发光的漆黑眼眸。

    沉默了半晌,纪岚最终还是接过了酒坛,红着眼认真道:“老大,我也懂忠君爱国,你这人脾气我也知道。可……可你说真的?要去国子监为祭酒,这什么调派方式?你可是京城节度使!不说贬官问题,一个武将去当读书人的头子,那不是瞎胡闹吗?

    “别急别急,管的管的,我只是兼个职而已。”贾代善冷硬的面庞柔和了起来,宽慰道:“不过你也得做好准备,军营训练这方面你管着,军务呢也开始学着接手起来。还有郑重说一句啊,未来不管听到什么,我真真不喜欢“夺”这个字。”

    “好,我纪岚记住了。”纪岚沉声,一字一顿道:“以后再也不提。不过老大我能问一件事吗?”

    “说。”贾代善豪迈一挥手。

    舌尖转了又转,纪岚看着贾代善,最终还是决定当面锣对面鼓的问个清楚:“宁府是不是高祖血脉?”

    荣公和宁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两,可却是同母异父!这事虽然随着老一辈离开,年轻一辈鲜少有人知晓。但若是细查,还是有不少人知晓。

    荣宁两公昔年衣锦还乡,之所以乐意扶持宗族一把,将血缘淡到不能再淡的几家庇护在京,据闻也是为了保密需要。

    “噗!”

    听着纪岚拧着眉头的诉说,贾代善飞快的给自己拍胸膛顺气,乐不可支的看向纪岚,“老纪,你以后少看话本啊!比我荣府还没谱呢!”

    “可不说胎记那……”

    贾代善联系前后一想,就明白了挥挥手,“我也有胎记啊!好大一颗富贵痣!说真的,咱们大老粗的光膀子,甚至坦诚相见多少回了。从我爹我大伯,到我这一辈,也是跟太、祖爷一同搓过澡泡过温泉的人。他老人家先前找了那么多年了,会放着近在眼前的认不出来?”

    “再说了,”贾代善看着自家副将神色还恍恍惚惚,眼眸一沉,左右转悠了一圈,压低了声音,郑重道:“你把嘴捂好了,我跟你说个秘密。完全就是可以粉碎谣言的。”

    纪岚恍惚的捂嘴,就见贾代善腰一板,铿锵有力的开口:“我祖母和我曾外祖母其实婆媳关系。后来因为祖母带着大伯改嫁入贾家了,我祖父也跟着赡养了老人。对外解释麻烦,就说是母女,毕竟,女婿赡养岳母听起来还挺仁孝的。而我爹大伯乐意带进京城的那几家,是因为昔年对我祖父有恩。我祖父是个孤儿,全靠这几家接济长大。只不过现在看起来,有些升米恩斗米仇了。”

    叹口气,让自己不去回想贾家的一团破事,贾代善拍拍纪岚的胸膛,“我真肯定贾家不是那狗……不,那尊贵神秘的高祖血脉。你自己个想想,我祖母他们随军的。太、祖爷原配可以不认,亲娘会不认?到后面护国长公主带着洛家也过来投奔了。公主会不认亲娘?”

    纪岚擦擦额头不知何时冒出细密汗珠,看了眼贾代善,瞧着人如此信誓旦旦的模样,缓缓吁出一口气面容带着坚毅与信任,道:“老大,也许这两天没睡醒,真胡思乱想太多了。但这股妖风,您得想办法解决一下,说得军心蠢蠢欲动。”

    最后四个字,纪岚压得声音极轻极轻。

    也不是说是高祖血脉,就谋朝篡位之类的。可若是贾代善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现如今盛世重文的情况下,明显可以为他们武将出个头,争取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

    泰和帝是明君不假,可没拓疆千里之雄心。

    也就意味着四海升平后便没有战争,对于某些武将来说,就缺少建功立业的机会。

    可偏偏按着贾代善的作战风格来看,他有扫平四周的能耐和豪情。尤其是人年轻时候跟脱缰野马一样,带着一队骑兵就敢深入敌后,包抄了王庭。泰和帝连发十八道圣旨,把伙夫营给召了回来,才把贾代善拉回来。

    “个个安生日子不会过,闲得蛋疼!”贾代善看看摔地的酒坛,又直接拎过一坛,“来,喝酒。等会揍死他那帮不安分的。”

    “喝!”

    再一次碰坛,贾代善和纪岚半空中对视一笑,皆抛却各种烦心忧愁,喝个肆意潇洒。等多年后揭开秘密的那一日,两人轻轻的掌了个嘴,怪喝酒误事!

    此为后话,现如今两人虽然喝个痛快,但还是铭记各自的职责。贾代善喝个酒,吃完夜宵,便也头脑清晰的回了帅帐。把蹬掉被子睡成大字型的贾珍摆成规规矩矩的睡姿,还抬手戳戳人脸蛋,瞧着依旧没任何反应睡得香甜,贾代善不由得噗嗤笑了一声,脱衣上床,搂着大胖孙子,一个劲风送过去将燃烧的烛火扑灭。

    管他兵权不兵权,只要无战事,太平年间,人到中年,养儿防老,含饴弄孙才是最要紧的。

    翌日清晨,贾珍亲昵的用脑袋顶着贾代善的战马红枭,恨不得将马牵回自家去,闹得马四蹄都扬起好几回,最后还是嗅着贾珍身上自家主人的气味,愤愤跺蹄刨坑。

    贾代善备好大包小包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贾珍叼着胡萝卜蹲地上刨坑,而被熊孩子拉住马缰的红枭朝他望过来,那恍若宝石璀璨的黑目已经闪烁着泪光了,便是马尾也摇曳着,带着罡风般的狠劲,彰显着自己忍耐已经到了极致。

    贾代善疾步上前,抬手揉揉自己的老战友,安抚着。这马是他自己在草原降的野马,汗血宝马中的汗血宝马,是纯种的天马。汉武帝都赞誉过的,日行千里,飞驰若驭龙行在天。不过性子虽烈,却极通人性,寻常时候除了他贾代善谁都不能上背,唯有战时,军营谁都能用它来驼一驼。

    红枭傲然扭个头,不理会贾代善。

    “不气不气,”贾代善继续安抚,边扭头看贾珍吐着胡萝卜,特不理解,“我让你喂马,你咋自己吃了?哄好红枭,他才会背你啊。”

    “谁叫他不理我啊?垂头刨坑的,看,我都帮他把坑刨好了。”贾珍指指自己挖出来的坑,特委屈哼道:“你们哄我吃饭的时候都这样啊。珍儿你在不吃,叔祖父就吃啦。你看,嗷呜一口就没啦。”

    掐着嗓子学了一句,贾珍还又咬了一口胡萝卜,振振有词的,“我牢牢记得你说待红枭跟亲儿子一样的,红枭通人性,所以我就哄他呀,你说得要换位思考。”

    “…………”贾代善倒抽口冷气,“珍儿,你不去当御史真屈才了。逻辑缜密至极。”

    贾代善恍惚的继续凑在红枭耳畔哄马。他觉得还是马跟他稍微有些共同语言。如此半个时辰后,贾代善才带着贾珍上马,挥鞭起航闯荡江湖。

    “这三个通缉犯,随咱们珍大侠安排先后顺序。”贾代善将命人连夜打探好具体藏匿方向的三个罪犯资料交给贾珍,道:“都隐匿在直隶境内的深山老林里,大概位置也标号了,你……”

    “哇,”贾珍看都不看相关介绍,望着通缉令上的画像,感叹着:“这画得一点都不凶神恶煞的,跟书上写得坏人都不一样。”

    本来想扑棱一下的贾代善当眼角余光扫见自家红枭甩过来的马脸,抬手轻轻揉揉贾珍脑袋,语调温柔得似乎都能掐出水来,慈爱无比,“话本少看,伤脑子。珍儿,渴不?叔祖父特意带了核桃牛乳出来。”

    “不渴,叔祖父我不爱喝牛乳,我想喝酒!”贾珍话说完,领着脑袋上的两板栗,揉揉头,“讨厌!我都要娶媳妇了还不让我喝!”

    “看文字介绍。”

    “就这个吧张来旺,拍花子头头的这个!”贾珍一脸愤慨着,“明明都可以买卖的,为什么还要丧尽天良的拐小孩子啊?最可恶了!叔祖父,走,我们宰了他!”

    “走!”

    官道上扬起黄沙,贾代善迎着呼啸的风,听着耳畔传入那亢奋的嗓音,绝望的给自己塞了两朵棉花。

    三个时辰后,贾代善在山坳处找棵可遮风的大树,翻身下马,把历经寒风吹残的小独苗给呵护好。

    红枭甩了甩马尾,对着贾珍打了个响鼻,嫌弃之色溢于言表。

    “还闯江湖不?”贾代善失笑了一声,问道。他们一刻不停歇的,现如今已经进入了张来旺隐匿的横山岭。虽说山路崎岖,但对于红枭来说那完全是如履平地,但对贾珍来说,可谓是折磨。

    贾珍哇哇吐个痛快后,裹紧了披风,拿着手绢揉着通红的鼻子,哑着嗓子,愤愤着:“闯!什么破山头啊,深山野林的,也不怕有鬼啊!把那坏蛋抓到后,本将军还要治他个伤害爵爷的罪名,把他扒皮抽筋了,凌迟处死了!”

    “还有……”抽噎了一声,贾珍红着眼看贾代善,“叔祖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使坏呢。话本都说了,有权有势的,诸如魔教教主,都是美人抬着香喷喷的轿子去找人算账的。我……我大小也是个爵爷,四舍五入的,我为什么不能带着宁府的亲卫出来踏平了这破山头?”

    “珍大侠,来,给你笔,自己写话本好不好?你以为江湖好闯的?”贾代善拍拍自己备着的包裹,“看看,叔祖父替你背着吃喝玩乐的,还给你驾马,还……”

    “阿嚏。”贾代善揉揉鼻,但下一瞬面色带着困惑,走了几步,站在风口嗅了又嗅。

    他刚才没闻错,带着淡淡的血腥恶臭味。而且味道越来越浓烈了。

    贾代善看了眼原本安静俯瞰着贾珍的红枭,见马也暴躁的甩了甩马尾,蹄子克制不住的要往内跑去。

    拍拍安抚着红枭,贾代善面色带着凝重,对准贾珍比划了个“嘘”的手势。对于他们来说,常年置身沙场,早已有非同一般的危险感知能力,且对血腥杀气也特敏锐。

    见状,贾珍两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作为从小挨打到大的熊孩子,对于长辈脸色的揣摩还是很有经验的。

    瞧着贾珍如此配合的模样,贾代善非但没松口气,反而表情还愈发凝重,抬手对准后头打了个手势。

    黑蛟都还没靠近贾代善,两人就听得“嘭”得一声巨响炸裂开来,响声震耳欲聋的,惊得山谷似乎都嗡得震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响起两声,一声高过一声,响得贾珍也听到了,跟着颤抖了两下。

    黑蛟看着腾空的烟雾灰蒙蒙的,朝贾代善颔首了一下,当即神色带着冷峻,挥挥手带着人顺着声源去查探。

    本来他们这一队跟着,是为爷俩生火做饭的。他们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厨艺不怎么的,连最基本的烤肉都能烤成木炭。

    放下锅碗瓢盆,鸡鸭鱼肉,瓜果蔬菜,众人麻溜离开。

    贾代善目送着自己个亲卫潇潇洒洒的消失在自己眼前,就连红枭也马尾一甩,蹄子欢快跟着跑了,瞥了一眼拖后腿的小独苗,面色黑若锅底,沉着脸将通缉令展开。

    人像普普通通,甚至看起来还有些和蔼,是小朋友极容易信任的类型。但干得的却是极其丧心病狂的事情,南北贩“货”都十来年了,大理寺的头号通缉要犯。江湖侠士见者可杀之。根据风雨门的情报,于两个月前入横山岭躲匿,据揣测是想要在接下来的春节干上一笔的。

    可这人贩子躲的深山野岭的,怎么会有爆、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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