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呛得霍萨兹尔睁不开眼。
他一只手拿着沾湿了的帕子,另一只手里攥紧了那两枚硌手的黄金玫瑰,试着往前走了几步。
但很快,毒烟刺鼻的味道呛到了他,霍萨兹尔咳了几声后,觉得自己嗓子都被熏得哑了,眼前也混混沌沌,开始不甚清明。
高温之下,除了头脑涨得难受之余,他还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没来得及逃出去。
“轰”得一下,一道烧断了的门梁倒塌在地,把他的出路死死堵住。
得知子舍脂还在华霜殿的时候,霍萨兹尔的第一个反应是冲进去救人。
霍萨兹尔太清楚那个女孩的脾性了——凡是她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凡是她不想要的,她宁肯自刎也不容别人强塞给自己。
若她纵火自尽,那背后原因百分之百是为了自己。他怨子舍脂也好,怪罪她的任性娇纵也罢,但凡男人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孩子为了自己,在婚礼当日被活活烧死,还袖手旁观。
何况……某种意义上,霍萨兹尔骗了她。
他给不了子舍脂什么真心,更谈不上夫妻之间的世俗感情,却为了一己私欲,答应了她的求爱。
好在他救得及时。
霍萨兹尔冲进去的时候,子舍脂毫发无伤,只是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睁不开眼。
他想也不想直接把她拦腰抱起,冲出了华霜殿外。
门外人群呼啦一下子涌上来,他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一些其余人惊讶地窃窃私语:“这位娘娘力气也忒大了一些?”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服饰:还好,只是烧掉了一些衣袖边角,假髻也烧焦了,妆容被烟熏得黑扑扑的,但也没暴露了身份。
当旁人想要上来检查他有没有什么伤口的时候,霍萨兹尔摆了摆手,好不容易比划出来自己没什么大碍,不用大家劳心的时候,他的袖子突然被人一拽。
子舍脂已经清醒了过来,她呆愣愣地看着霍萨兹尔,认了好久:这是……她兄长从西域带来的那个女人?
“玫瑰……”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狠狠地扯着霍萨兹尔的袖子,把那件西域的素纱丽扯得松松垮垮,“我的金玫瑰,我的金玫瑰……我的玫瑰还在里面……”
霍萨兹尔也愣在了原地,看着那个女孩拉扯着自己的衣袖,口口声声喊着玫瑰,却要自己再去送死。
“求你了……我的玫瑰……”
他的衣裳被女孩大力地扯着,说是恳求,更像是命令。
霍萨兹尔恍然大悟,然后苦笑——在子舍脂眼里,和自己“无关系”的人,还没有一个首饰重要。
不过……好像也找到了什么解脱的方式。
这段时间他未免太累了一点。
子孤熙不许他死,所以他忍辱偷生;西域需要他在平朝周旋,所以他苟延残喘。
至于什么羡煞旁人的恩宠,什么锦衣玉食的富贵——无稽之谈。
他还是点了点头,应允了子舍脂的请求——就像应允子舍脂求他爱自己那个祷告一样,他折身重新闯进了华霜殿,没有听从身后那群宫人们的阻拦。
——
“现在火势正浓……郑王殿下!殿下?!别进去!”
子孤熙也没听从那群宫人们的阻拦。
他抢过旁边宫人的水桶,直接往自己身上浇。
等到浑身湿透后,他想也不想跃进了正被烈火焚烧的华霜殿,抬脚踹碎了阻拦在他眼前的高阁残木。
刚才得知子舍脂是被霍萨兹尔救出来的那一刻,子孤熙心里有点酸意。
但很快酸意就被怒意取而代之,子舍脂躺在乳母的怀里,被兄长呵斥责骂,她气得发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黄金玫瑰。
子孤熙浑身发冷:玫瑰?她的玫瑰不是被她推进去送死了吗!
子孤熙闯入华霜殿救霍萨兹尔之前,忍不住推子舍脂一下:“本王的人比你那个劳什子玫瑰金贵多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的好看——”
甚至连子孤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把霍萨兹尔看得那么重,甚至冒着他得来不易的重生之命冲入火场。
华霜殿的宫人在这短短火烧起来的一刻钟里,经历了人生中的大起大落:从月泉公主到步良媛,现在连郑王殿下都赔了进去!他们怎么担待得起!
也顾不得什么惜命不惜命了,也等不及火政军的到来。
宫人们的水浇了一波又一波,也有些胆子大的进去迎合营救:郑王殿下乃平朝储君,若是在华霜殿有什么意外,他们还有什么命能惜。
当子孤熙冲进去的时候,一道火光从左边劈下。幸亏他敏捷躲过一些,但还是烫破了左肩胛处的衣裳,烫伤了皮肉。
忍着肩上剧痛,他用湿透了的衣袖掩住口鼻,在黑烟滚滚如雾如霾的火势中搜寻。
等子孤熙找到霍萨兹尔,对方已经陷入昏迷,正瘫倒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妆台附近,手中还紧紧攥着那两枚黄金玫瑰。
“阿月!”
子孤熙喊了一声,对方没有回应,于是他疯了似的冲上去,避开所有的火势,将霍萨兹尔身上那些沉重的祖母绿宝石统统扔掉,然后把他抱了起来。
好像察觉到了有人来救自己,霍萨兹尔头昏脑涨地睁开眼,看清了来人后,喃喃了一句西域语。
他的嗓子被烟熏坏了,说出来的话也不太清楚,但子孤熙熟知西域的语言,他还是听懂了对方在说什么。
霍萨兹尔说:“想死都死不掉啊……”
现下最重要的是逃命。
可子孤熙听到那句话后,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霍萨兹尔手里的黄金玫瑰抢过来,然后收在了自己的怀里。
华霜殿宫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郑王殿下进去了那么久,火势烧得越来越烈,若是屋檐被烧断了,华霜殿一旦塌陷,那殿下岂不是在劫难逃。
他们担心的事情就在下一刻发生了,最后的横梁断裂,华霜殿轰然下陷。
但幸好郑王也在最后一刻冲了出来,怀中捧抱着一个身材高挑,但被烟熏得面目不清的人。
华霜殿的宫人们看到殿下身上的伤口,立马一拥而上,但被子孤熙直接推开。
子孤熙抱着霍萨兹尔,体力有些透支,但他还是拼力想要把霍萨兹尔带回贺仙宫去,虽然危在关头,但他还要掩饰着霍萨兹尔的身份,只有带回贺仙宫才能救他,他不能再拖延了。
临走之前,子孤熙看了子舍脂一眼,若不是他怀里还顾及着一个快奄奄一息的人,他简直想要上去还当日那一巴掌。
可就在他即将离开华霜殿的那一刻,他和闻讯而来的皇帝,以及子舍脂同母的兄长,宋王子孤晧打了个照面。
子孤熙心中暗叫不妙,但还是跪了下去。他手中仍捧抱着霍萨兹尔,手锢着对方的后脑,把对方那张妆花的乱七八糟,有些呈现本来面目的脸往自己怀里藏了藏。
“阿熙!”皇帝第一个上去,他看到了爱子肩胛上烧焦的皮肉,心疼地上前查看,“伤的可重?太医,还不上为殿下救治!”
“不必了父皇!”子孤熙躲了躲,他想了一会儿,才淡淡一句,“这种小伤无伤大雅,回贺仙宫休养片刻即可。父皇该关心的……不是我,而是皇妹的安危,弋家的颜面。”
皇帝爱子心切,顾不上子孤熙怀里的那个人。但宋王眼神敏锐,他来的路上就听人说什么郑王家的步良媛救出了公主,心中已然生起疑惑。
现下宋王看到子孤熙怀里的人,身份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虽然那位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步良媛面目被烟雾熏得失真,可宋王看出了一丝异样。
郑王怀里的那个人,不太像是宋王一个月前在贺仙宫见到的美人,倒是有点和一个故人似曾相识……
“皇兄……”宋王下意识走上前拦了一下。
“让开!”子孤熙几乎是吼了他一嗓子,“本王不用你的关照,宋王殿下不妨多关心你自家亲妹的安危,管管你母家那些天大的丑闻!”
天大的丑闻……?
宋王只能沉默着让开路,任由子孤熙将霍萨兹尔带回了贺仙宫。
气氛凝结尴尬,子舍脂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但出乎意料,她的父皇看着满目狼藉的华霜殿,居然什么话都没有对子舍脂说。
“皓儿。”皇帝反倒异常冷静,向着宋王开口,“朕昨日与弋家商谈婚事,弋尚书给了朕这么一封奏折,让朕很是为难。”
宋王看了一眼子舍脂,对于这个皇妹他无话可说。但听到父亲话里有话,他也只好应从父亲的意思,问道:“父皇若不嫌弃,儿臣愿为您解忧。”
“朕只怕你更为难。”皇帝道,“你的舅舅……现今的即墨令涉嫌徇私受贿,勾结商人,私下篡改税收,条条皆是大罪!你知道短短一年,有多少民税进了即墨令大人的腰包?是崂郡六城整整一季的收成——”
宋王惊慌失措地抬起头,他脑中一懵,这完全让他措手不及:“儿……儿臣不知!”
“本来朕看在你推行新政有功,舍脂大婚在即,想着先将这事压下来,以免毁了你在朝的声誉,拂了你母亲的颜面。”皇帝不冷不淡,“所以朕让弋卿看在我这张老脸的面上,看在舍脂即将嫁到弋氏的份上,先把此事担待一下,从轻发落。莫让两家撇不开脸。”
“现在……”皇帝把目光落在他已成废墟的华霜殿上,淡淡道,“你是监国,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宋王气得闭上眼睛,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像这场烈火也让他难以喘息。
过了好久,宋王睁开眼,他咬牙切齿地看着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更像是对她说:“按律,当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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