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围炉夜话

    茅咏着小仆去取了毯子铺在地上,那毯子上面有玫瑰花,郁金香,波斯梨花等图案,颜色鲜艳,那朵朵郁金香在烛光下似乎闪着光,沈松寻性情最是率直,常在行伍,从不拘泥,他瞧见那地毯,便来了兴趣,也不管合不合礼数,便在铺好之后上手摸了摸,道“这是……波斯毯?”

    茅咏喜欢这些,自然是如数家珍,手抚摸着地上的毯子,道“是,这郁金香用的金线掐边儿,而且薄了些,背面扎上厚实的熊皮,坐着要舒服些,请。”

    沈松寻啧啧惊叹,再看景云殊,却是神色如常,不免又猜测起景云殊的身份。

    仆役们一流水的把红泥小火炉架好,未煮酒,只是烹着茶,咕嘟咕嘟冒着水汽,不多时,室内便溢满茶香。

    五人坐于那波斯毯上,景云殊倚靠在扶手上姿势是最无礼的,可他向来以自己舒服为主,自是不在乎这些,知礼去取了毯子给他盖上,捧着他的手炉道“郎君,要换上炭吗?”

    景云殊拉了拉腿上的毯子,道“也不冷,先放着吧,走之前再添。”

    知礼便也退了出去。

    沈松寻瞧出些苗头,道“我虽久不在扬州常住,却每年都回来,竟不知云府还有三郎这般人物,似乎与茅园主也是旧识?”

    景云殊道“沈夫子说的对,旧识,日后若是有事寻我,可来茅园主这,不必去云府。”

    沈松寻目光灼灼的看着景云殊,道“身有旧疾?”

    武承谖蹙眉看向沈松寻,制止道“莫说这些无关的事情。”

    景云殊却笑道“无妨,我确有旧疾,所以日后,还望沈夫子莫要欺负我。”

    沈松寻“……。”

    景云殊刚要说话,远处却有鼓声传来,那是城墙上,城中鼓楼的鼓声,此刻便是真正的进入晚上了。

    古人睡得早起的早,景云殊这么多年自然也是习惯了,到底天寒,扬州城内,除了热闹的坊街,大多已经关了坊门。

    万籁俱静,那鼓声远远的传来,悠悠回荡,深远又古朴,仿佛能把人的深思带去很远,带到虚空,四周便越发显得寂静下来。

    景云殊回过神,他目光看向楚王,烛光映得他瞳孔极黑又极亮,道“酉时了,若是大王拿定了主意,亥时初,我着人凿船,值夜的船工看见船有问题,定是会上报,约摸着亥时末,大王便可潜入河运使司,找那指挥使车将军,让他写好请罪折子快马送去京城,并为扬州盐商之首沈海深受皇恩,慷慨相助,自愿出自家漕运大船,以解圣人烦忧之事请封,天亮去那沈盐商家里说调船之事,切记,定要车将军神态平和,漫不经心最好。”

    “大王也上折子,就说发现大船漏水,年前别的船赶送年货,承载船客,暂无可用之船,剩余的船不够大,也年久失修,恐玉山有损,再把车将军说动沈海之事向圣人提一提,问问他是用漕运大船还是京城或就近调度,但就近调度怕不识船性,恐再生事端,用漕运大船,船工往来漕运,皆是熟手,船身够大,漕船也比旁的船结实,速度也快,好处着重分说分说,终请圣人定夺。”

    沈松寻道“折子递去哪儿?如今韦相把持朝政,执掌鸾阁,他向来不喜我家大王,折子怕是圣人见不到,就被他烧了柴。”

    武女皇设立鸾阁,内置三位大臣,一般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三省长官,外称阁老,统领宰相事宜,本是平级。

    但本朝皇帝宠爱韦贵妃,又愈加沉迷长生不老之术,除了每月一次的大朝会,基本不理朝政,大权旁落,韦氏把持朝政多年,鸾阁倒成了他一手遮天。

    原先顶撞韦氏的阁老被他逐出京了,另一位直接便是上官氏,那位国师上官凤澜的爷爷。

    那位上官老相公,要说冤枉,比起那些尸位素餐,枉顾国法,卖官鬻爵,草菅人命的贪官来说,是真的冤枉。

    他不贪,不卖官,但他惧内,这种情况,若是个知书达理的内人便也算了,但他大娘子却是个胆子大,眼界小,见识浅却爱做主的。

    她大兄的儿子强!奸!有夫之妇,那妇人状告京兆府衙,京兆府衙追查到了相公妇人兄长那里,她心疼子侄,只觉得是那妇人不检点勾引旁人,竟敢瞒着老相公挑唆下人一把火烧了那苦主一家,做的事情却又不周密,韦氏推波助澜,以至人尽皆知,老相公送那妇人去了京兆府衙之后,老相公含泪自杀,以全上官府声名,这才没有连累一系上官子弟。

    自此,三朝元老上官府败落,毁誉参半。

    中书省左中书令韦氏独掌朝政。

    后来又提拔两位阁老,活脱脱像“三不猴”里的两只,一位是捂着耳朵装听不见的门下省左侍中言卜遇,一位是捂着嘴巴装哑巴的尚书省左仆射聂拾,端的是一副谨慎善为,与世无争的样子,鸾阁便也和睦的很。

    景云殊垂眸,鸦羽似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敛眉深思,其实在他看来,那有夫之妇说不得也是旁人故意为之,但因果轮回,其子侄,妇人都那般性格,出事儿也是迟早的。

    他缓缓道“车将军本属地方,奏疏自是送去言阁老那里,也附录一份送去礼部,大王本是奉旨处理玉山事宜,便速度送回京城本部,以急情处理,务必要让谏议院所有人知道,扬州,出事儿了,但大王人马言语不可有疏漏。”

    沈松寻想了想,眸子一亮道“言阁老虽耳朵不好,倒不是个多事儿的,车将军折子必定不会扣下不发,韦相定是会看到,小郎是想把这水搅浑?”

    景云殊笑道“搅浑了,才不像刻意为之”他随意缕着自己的袖角,姿态散漫“这河运使司旁日里必定是备着大船紧急调用的,但年前事少,大船搁置,便会被允租出去充作官费,这是常例,昨儿个我便租用了剩下的大船,遣去了河南道,现在,是追不回来了。”

    景云殊嘴角勾起,带着几分狡黠,道“大王就算想改主意,也无旁的船可用了。”

    武承谖看向景云殊,他知道他是一个冷静自持的小郎,却不知,他还能这般设计,一环扣一环,他一向不喜那些文官勾心斗角,听到景云殊谋划,却又觉得心生喜悦,却不是因着他是为自己谋划,而是看着他胸有成竹,谈笑风生甚至于向自己挑衅的模样,便觉得云小郎越发惹眼。

    他不自觉的目光专注,看着景云殊道“三郎船都租用了,便是如此笃定我会协助你?”

    景云殊莞尔道“楚王多虑了,非是你协助我,而是我在还你先前维护之情,况且,楚王答应不答应,并不妨碍我租船做买卖啊,我笃定的,是楚王对车将军的感佩之情,楚王此番最大的顾虑想来便是车将军,如此,车将军最多是失察之罪,但他因沈海将功补过,圣人定不会过于为难他。”

    沈松寻道“那沈海岂会乖乖听凭我们调遣?”他顿了顿道“小郎莫不是以为我沈府与那沈海还有往来?”

    沈海早年在外名声便不好,拖累了沈府,再继续下去,恐连累其他男儿,家风不正,官场便无前途。

    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前又有上官府之鉴,沈公当年能够当机立断,有这般魄力清理门户,不仅无人诟病,反而被世人敬佩,可见沈海往日作恶多端,他们两家早就没了关系,沈海的名字改了,原名也给踢出族谱。

    景云殊道“自然不是”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接着道“不瞒二位,民不与官斗,我一平头百姓,自是不会出头,全要看大王与沈夫子了。”

    沈松寻被景云殊吊着胃口,他迫不及待道“你一气儿说完。”

    景云殊道“大王不在扬州,自然对那行盐之事了解不深,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古私盐屡禁不止,便是因这其中利润丰厚,就连官商都舍弃不了。”

    景云殊说出个苗头,沈松寻便猜测道几分,“你想以私盐来要挟沈海?”

    景云殊默默摇了摇头,道“私盐蔚然成风早已不是秘密,没有证据如何威胁?威胁了又当如何?盐商大多世代行盐,扬州钻营多年,这扬州势力划分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廷并不会大动干戈。二位细想,朝廷对盐引控制并不严,故盐价并不算高,利润便不会多,如何这沈海短短几年便攒得如此身价,还要充当韦贵妃的金库,正是因为,他不只参与贩卖私盐。”

    景云殊看了看,无茶了,茅咏离得小火炉近,把热茶给他斟上,冷热交融,嫩绿的芽尖上下翻滚。

    窗外何时不知又下起了小雪,窸窸窣窣,红泥火炉,热茶蒸腾,室内一时无人言语,杜恒不太喜欢听这些弯弯绕绕,早就取下自己的匕首把玩着,沈松寻有几分‘英雄相惜’的意味,聚精会神等着景云殊继续。

    茅咏和景云殊也不愧是好友,脾性相投,竟也不避礼仪甚至于在皇族面前有些放肆的姿态倚在扶手上,低头喝茶。

    景云殊接着道“每年官盐十分之二为运输损耗,除去盐税利润十分之三为捐输,到了沈海这里,因着韦贵妃的关系,他省了捐输,还敢说十分之四甚至十分之五为损耗,这损耗下来的官盐,累积起来便是数目可观的私盐,没有本金,不须交税,也无捐输,满满全是利润。”

    “但这私盐,他自是不能在他的店铺去卖,更不会在当地,甚至是邻近店铺去卖,他惯常派一个管事去河南道河北道甚至燕云都护府卖,这位管事姓冯,有一个爱好,便是——赌”他看向沈松寻道“少不得,沈夫子与茅园主还得演场戏了。”

    茅咏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道“放心,我会让他输的只剩下肚兜。”

    沈松寻,杜恒也笑了起来。

    楚王目光流转一圈,却又回到了景云殊身上。

    他少年时在皇宫无人庇佑,人人厌弃,仆役以下犯上,也只有李诚将军可怜他找着理由把他带去军营,让他有片刻的喘息,皇宫很大,但是他待的地方很小,有时候,仆人会故意把他放在那小院子里,不让他出去,他记忆最深的,便是仰头的那一方天空。

    方方正正的一块,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只觉得这皇宫像是一个大口袋,他就被装在口袋里,口袋扎紧了,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他的母亲吴嫔,是艳冠江南的美人,也曾宠冠后宫,但自从他被毁容,这一切都变了,他才知道,这原本,是个吃人的皇宫。

    也只有军营,让他感到自由,感到生命的搏动。

    可李诚将军走的太急,太早了,他那个时候,没有能力去挽留一点东西,就连为李诚将军说一句话,也会被打二十杖,禁足半年。

    他知道他太弱小了,可他身无长物,只有那一身武艺和小时候被折磨出来的好体格,成为行伍之人,似乎竟冥冥中,继承了李诚将军的遗志,可这些,他也只能压在心底。

    这么多年,只有杜恒与沈松寻陪伴他左右,曾站在朝堂之上无数次被他人攻讦,也曾充满希望,却还是会被利用,父亲不慈,兄长不友,他早已看得明白不再伤心,可是今日,还有一个人,愿去维护他。

    他已极少信人,他知道景云殊未说真话,但他知道,他也未说假话,只是有所保留,他们俩,竟有相似之处。

    他曾在燕云的草原上自由的跑马,与塞北的胡人肆意的拼杀,也曾举杯明月,醉卧沙场,却没有一刻,像此刻这般,窗外寒雪落,小居红炉暖,悠闲惬意,竟有一丝岁月安稳的境意。

    难有一刻,像此刻这般,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舒服闲适,不知是因着这扬州的温软还是因为在那俊俏郎君的身旁,他竟舍不得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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