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陆老爷子这套房子，餐厅放的是能坐十几人的大圆桌，从陆老爷子到陆正瀚这辈都人坐在桌边，谈生意谈近况谈天气谈子女教育。
晚辈就松快得多，或坐或站，松松垮垮在圆桌外拢出个外圈。
但房屋面积毕竟有限，李婶又是按人头数数的凳子。
整体视觉效果颇像电视里头的上世纪电视剧，十几口子人围着一台黑白电视唠闲嗑……
陆少唐这一脚踹过去，折叠椅坚-挺地滑行了半米——没倒。
嘈杂的交谈声里，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动静。
但陆家人人均也就只能分到一平方“站地面积”，坚-挺的折叠椅差点怼到后头站着的人脚上。
那人步子一动，往后退了半步，惊出了一句：“卧槽……”
这声音耳熟。
陆少唐挑眉：“哟呵。”
陆少丞：“……”
人生何处不相逢。
陆少唐打量了陆少丞几眼，破天荒地先挑起了话茬：“你要去当兵啊？”
“……”，陆少丞脖子一梗，“个人风格，你懂个屁。”
陆少丞跟陆少唐比了快二十年，造型穿着，不可避免都受着后者影响。
陆少唐也知道这一点——就上周陆少丞那个皮衣皮靴牛仔裤的造型，活脱脱一个他中二时期的2.0复刻。
但今天的陆少丞……
陆少唐拱了拱手：“不懂，铁服。敢问您这是什么风格？”
陆少丞：“直的风格。”
“……”，陆少唐差不多品出味儿来了，心里头笑得锤床，嘴角略微抽了抽，“挺帅。”
陆少丞自从无意间窥探到了陆少唐弯着的真相，面对这位宿敌时总难免有些微妙感。
他摸了摸自己剃成板寸的脑壳，又撸了撸运动服的袖子，别扭道：“……你、你也。”
“还有你……男朋友，也挺帅。”
陆少唐：“……”
陆少唐：“谢谢。”
陆少唐刚才一颗心都悬在厉戎身上，又是在自己家里，并没防备周围。这会儿缓过神来就注意到，周围不少人目光都挂在他身上——
毕竟“你姨妈给你买了个岛”，这事儿听着……味儿还是挺怪的。
……
陆少丞刚才一进屋就看见了厉戎，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卧槽”。
——这怕不是陆少唐跟老爷子出了柜，俩人要在全家人面前过明路啊！
陆少丞去主桌跟老爷子们挨个儿问了好，被夸了一通“阳光健康”的新造型，就猫在角落里，抓耳挠腮地等着陆少唐现身。
他现在有点儿服他这位疯狗表弟了——用情至深，是条汉子！
后来陆少唐来倒是来了，全程和主位上的奸夫眉目传情，那叫一个旁若无人。
看得陆少丞一肚子问号叹号都憋在了嗓子眼里，只偷偷摸摸保持着两米距离，缀在陆少唐身后不远处，做一个安静旁观爱情故事的好观众。
——身为全场唯一洞悉了真相的明眼人，陆少丞感受到了沉重负担。
陆少唐哪儿知道他心里这会儿想什么，被他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得肠胃有点不好，干脆骂了句“靠”：“你他妈有话直说！”
“就……”陆少丞一个激灵，“你俩，这是，成了？”
陆少唐：“……”
他好像知道陆少丞这条傻狗在想什么了。
陆少唐翻了个白眼，大言不惭道：“对，成了。”
——按老子的四舍五入，我俩结婚三百回了。
陆少丞心中涌起一阵八卦心带来的激动，一弯腰坐在了被陆少唐踹过的折叠凳上，身体微微前倾。
“牛逼啊，”陆少丞伸出拇指，“哥没想到，你还是个真情圣！”
虽说华国三年前同性婚姻终于合法化，他们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没谁会闲得无聊去触长辈的霉头。
——只要家室合适，彼此看的过眼，和谁过一辈子还不是过呢？
陆少唐勾了勾唇角，余光又飘到主位：“过奖，过奖……”
厉戎似有所觉，又停下同陆焱的对话远远看了过来。
“真恩爱啊。”陆少丞赞叹了一句。
话音未落，陆老爷子忽然清了清嗓子：“咳咳——”
喧闹声戛然而止。
这一声标志性的咳嗽，代表着陆家人的家庭会议正式开始，满屋子唠嗑的、打手游的、发呆的陆家人，嘴和手都立刻停了下来。
四十多只眼睛一齐看向陆荣远，陆荣远拄着龙头杖、在厉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今天，把大家都叫到一块儿，是有几件事儿，要向你们知会一下。”
陆少唐眼睛略微眯起，主桌上众人脸色也变了几变。
——这下有意思了。
但凡是陆家人，基本都已经听说了陆正华手中股份的消息，虽然不至于想分一杯羹，但股份变动对所有陆氏股东都是一桩大事。
假使股份放在陆老爷子自己手里，那当然最好，一旦出让赠送给他人，陆氏董事会恐怕就要变个格局了。
当前陆氏的最大股东，还是陆荣远自己，持股百分之二十点三，其后就是如今陆氏集团的实际决策人——陆少唐的父亲陆正瀚，持股百分之十一点八。
陆正华持股百分之八点五，比陆荣远二十多年前赠予的百分之四足足翻了一倍还多。其中约有一半是各种渠道从散户手中收购而来，因而让陆家人震惊非常。
未知的变化总让人觉得危险。
在这种前提下，陆荣远口中的“商量”和“知会”意义完全不同。
前者，意味着还有余地；后者，就只能选择接受。
陆正瀚表情依旧十分镇定，以长子的身份严肃道：“您说。”
陆荣远看了陆焱一眼，陆焱垂下眼睫，没有任何表示。
“正华没了。你们也都知道了。”
一片颔首里，陆正浩和陆正瀚的沉默，显得与他人有所不同。
“这是正华的孩子，”陆荣远指了指陆焱，“叫陆焱，你们认认脸。”
……根本看不见脸？
陆家人囧囧有神地视线里，陆焱终于抬了抬下巴，露出自己混血感鲜明的面孔，淡淡道：“幸会。”
陆荣远就点了点头，接着道：“正华生前和我吵得凶。因为什么，你们同辈人心里都清楚。这几年我也在想……到底是正华不好，还是我这个当爹的不对。”
“爸……”陆正浩忍不住出声。
“先听我说。”陆老爷子斩钉截铁。
老人锐利的目光，从子侄一辈脸上一一划过，目光里似是叹息，似是扼腕。
“三十年了。我已经想通了。这世道已经变了……是我没跟上。”
***
自从见到陆焱，陆少唐心中就一直有个疑问：
他这位正华姑姑，当年究竟因为什么，不惜在英语教育都还没普及的年头，远渡重洋去M国发展？
又是因为什么，陆家人对这个女儿，三十年来只字不提。
就连陆少唐，也是偶然间在陆荣远的书房里翻看旧相册，才从好脾气的二伯嘴里，套出来了相片上少女的来历。
如今陆荣远这一番半遮半露的话，让陆少唐心里生出个荒谬的猜测。
如果真是这样……
他忍不住扭头去找人群里的陆语冰。
陆语冰一脸平静，见他看过来，轻轻摇了摇头。
——别问。
……
陆荣远既然当着一众晚辈认错，就存着要给小女儿一个交代的心思，老爷子闭了闭眼睛，继续道：“正华生前，大概是恨我的。她把所有东西都还给我，大概是想跟陆家做了了结。我这个做人父亲的，生前没能为她筹谋安排，如今总要出一份力。”
“小焱啊，”陆荣远看向左手边，“你母亲的股份，全部交给你。如何处置，也交由你自己决定。”
“这个陆家，你愿意认也好，不愿意认也好。我总给你留着这个位置。”
“只要你愿意回来，你永远都是陆家人。”
说完，陆老爷子坐回了座位。陆焱半晌没动，厉戎率先开口。
“陆荣远先生已经正式委托我作为律师处理遗产转赠一事，陆焱先生，您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
……拒绝？傻子才会拒绝。
陆少丞脸上写满“这问的是什么废话”，全然不做第二种猜测。
陆少唐心里则被方才猜测轰了个外焦里嫩，视线从厉戎咬字时形状好看的嘴唇，缓缓移回陆焱白得有些不正常的脸上。
陆焱笑了笑：“挺好的。我为什么要拒绝呢？”
挤着二十余人的餐厅安静得像一间静音牢房。
厉戎从容道：“那么稍候烦请二位空出时间，我们草拟一下转赠协议。”
“不。”
陆焱突然打断，起身站了起来：“事先说明，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陆荣远缓缓肯首。
陆焱居高临下同对视，一字一顿道：“从今天起，我和陆家断绝亲缘关系。”
——断绝关系？
这话像从煤油里缓缓捞出的钠块儿，骤然扔进一池静水，炸起了轰轰烈烈的水花。
“疯了吧……”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正华表姑的儿子……你见过正华表姑吗？”
“别闹了，正华表姑出国的时候我爸还没睡到我妈呢。”
……
一片议论声里，陆少唐心头火气，硬底皮靴磕上实木地板，跺出一声巨响：“都他妈吵屁啊！”
“……”
北城疯狗积威犹在，闹起来的餐厅又瞬间安静下来。
陆正瀚拧了拧眉头，没有出言制止，因为陆少唐这一脚跺得不错，把屋子里的主动权硬生生从陆焱手里抢了回来。
和唐语眠闹僵后，他一心扑在公司事务上，鲜少关心两个孩子。
……也都长得这么大了。
陆正瀚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水。
陆少唐感受着久违的注目礼，性子里被压抑久了的嚣张部分开始复苏。陆少丞在后头偷摸拽他衣服，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陆少唐回头瞪了一眼——陆少丞瞬间松手：特么老子还不是为你好！
陆少唐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目光终于和陆焱平齐，下巴斜斜一抬，问：“陆焱，你玩儿真的？！”
“有什么可假的？”陆焱唇角的弧度有些僵硬。
“我劝你别这么干，”陆少唐平静地看进他的眼睛，“不是我吹牛逼，你早晚会后悔的。”
……
陆少唐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厉戎的神情柔软了一瞬——但那也只是一个瞬间，在被人发现前就消散于无形。
伴着“当”地一声脆响，陆荣远手里的红木筷子重重敲在了碗沿上。
陆老爷子掀起眼皮，冷眼道：“都说够了没有啊？”
这次陆焱和陆少唐都没接茬。
陆少唐撇着嘴坐回了凳子上，鹤立鸡群的就只剩陆焱一个，于是陆荣远又敲了一下碗沿：“小李，菜好了吗？”
“好了，”李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门边听着了，“现在上吗？”
“上吧。”陆荣远笑了笑，“让小辈的去帮你端。”
“那就太好了。”
这话摆明了只要支开晚辈，围在主桌外头的年轻一辈互相看看眼色，开始前呼后拥地往厨房挤。
陆焱神情冷淡，僵着脊背迈了一步。
“你坐下，”陆荣远淡淡道，“要做客人，就做到底。”
“……”
***
陆少唐跟着十几个陆家孙辈一起拖着步子混进了走廊，脸上那股“四海之内哥最寂寞”的装逼气息都还没能褪下去。
他又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烟，意料之中地摸了一手空——妈的，都怪厉戎。
陆语冰站在走廊边等他，见他出来，修长的爪子高高一抬：“挺六啊，陆二狗？来，让姐姐撸撸毛。”
陆少唐誓死保卫发型，比离了水的鲶鱼还能扭。把陆语冰扯进一边没人的书房里头，压着声音问：“就刚刚爷爷说那事儿，你是不是知道啥啊？”
“……”，陆语冰随手反锁了房门，五指一招呼，让陆少唐靠到离门更远的书架边儿上，“我还以为你猜着了……他们那代人，能闹成这样的事儿不多。”
陆少唐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所以正华姑姑真是，啊？”
“好好儿说话，”陆语冰拧起他一侧耳朵，“吞个屁的字儿啊。你自己不也是吗？眼睛都快长在人家厉律师脸上了？”
“嘶……那能一样吗！”陆少唐揉着耳朵，从震惊里慢慢儿缓了过来，“给我讲讲呗，姐，回去请你日料，请一年！”
“……用得着吃你的？”陆语冰睨了他一眼。
陆正华是陆老爷子唯一的女儿，且排行老小。因为母亲早逝、又从小漂亮活泼，被宝贝成了陆家的掌上明珠，是北城里排的上号的小辣椒。
陆正华顺风顺水地长到二十多岁，聪明、漂亮、能干且稳重。
陆老爷子最溺爱这个女儿，素来听之任之，甚至早早分家给了股份房产，当做提前给闺女备下的嫁妆。
可三十年前的某个冬日，陆老爷子在公园里和人下盲棋，偏偏听见了个惊世骇俗的消息——
“陆家那个大小姐，喜欢的是女人。别看长得人模狗样的，居然是个同性恋，恶心。”
——同性恋。
这三个字像一座大山压了下来，压得年逾五十的陆老爷子喘不过气。
陆荣远当即抛下棋友，回家找小女儿谈话。
他总还盼着，一切都只是旁人嫉妒陆正华，在背后兴风作浪传起的谣言。
但陆正华一脸坦荡地看着他：“爸，我就是喜欢女孩儿。十几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又不碍着别人什么事。”
之后的一切……即便陆语冰不说，陆少唐也能猜得到了。
后来陆正华远走M国，不知经历了什么变故，亦或是用了什么办法生下了陆焱。
陆焱同母亲极为亲密，难免对陆家生出愤恨。
……
虽然还有许多地方说不通，这已经是他目前能推导出最贴近事实的论断。
陆少唐一手撑着下巴，多问了一句：“正华姑姑生孩子的事儿，爸和二叔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谁知道呢，”陆语冰摇头，“你乐意问咱家老头你自己去问，我看见他都头疼。”
陆少唐：“……”谁不是呢？
陆语冰对陆焱的事并不怎么上心，捶了一拳陆少唐的肩膀：“咱俩都不在肯定有事儿多的问这问那。我先出去了，别忘了你姐我刚才说的话。”
“知道了——”陆少唐拖长腔，“一会儿天台见。”
陆语冰乐了：“一会儿见。”
离开前，还贴心地帮弟弟关上了房门。
——陆语冰可从来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隔着这道被重新关严的木质房门，陆少唐嘴角的笑意倏然间荡然无存。
他有些焦虑地原地转了一圈，在心底骂起厉戎——
戒烟戒烟，戒个屁的烟！
陆大少自暴自弃地就地坐上地板，脑袋后仰，放松又颓唐地把体重交给书架。
——厉戎说得可真他妈对。
上辈子的他，活活做了二十几年闭目塞听的瞎子……
前世，陆少唐没有参加过这场聚会，因而他也不知道，这场聚会是否真的存在过。
他对陆焱说的那句话，其实是上辈子对自己说过的。
毕竟他曾经比谁都想毁了那个陆家，比谁都想见证陆正瀚的穷途末路。
但时间久了，走过的路越来越长，仇恨就成为某一个段时间的主旨，不再波及整个人生。
它所占的范畴，被比较成日益不起眼比例尺。
那些存在过的痕迹却会一直留着。
却也不都是痛感。
……
“咔哒。”
书房房门传来一声轻响。陆少唐敏锐地抬头看去。
厉戎冷淡好看的眉眼安静地看着他，他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房门。
“很快要开席了。”厉戎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陆少唐点点头：“厉老师。”
“嗯？”
“我好累啊。”
“……”
陆少唐就着自己拢着左膝的姿势，闭着眼睛将双臂伸向前方：“厉老师，你抱抱我吧。”
-TBC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