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姐，我家主子找你。”
一个面孔陌生的婢女立在门口说道，顺着她指引的方向望去，沈淑昭看见远处有一间亭子，里面隐约有一个人影。
走过去后，果然发现卫央正坐在石亭子里，她换了一身衣裳，样式清丽，发上还别了一支带流苏的碧色簪子。
“二小姐来了。”婢女通禀完后就退了下去，从始至终只以主子称呼卫央。
卫央的眼前摆得一张棋盘，听见后只道：“请坐。”沈淑昭来到她的对面，随后发现她今日装束十分雅致，胸襟绣得几株兰花，通身白底浅纹，鞋面是青色的，与簪子正好作衬，还在唇边留下一缕发丝来。
那样子就像要上街一般，却是在清晨堂而皇之出现于宫中，这个轻蔑规矩的举动，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一个敢在沈府门口拦下东西的人身上。
沈淑昭猜到了甚么，感觉心中有些乱，但也没有说出来，只是不解道：“姑娘找我有何事？”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何事？”
卫央冷静道：“昨夜我走得匆忙，好似忘了同你说，那件披风其实不能触碰肌肤。”沈淑昭听完顿时脸色微变，坐马车的时候她可是一直拿在手上的？
“北狐厂的衣物皆由暗毒司打理，里面用了一种蛮药，可将血迹之类的东西无形消掉。”卫央继续解释道，“虽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也不是甚么好东西，你昨日可有摸过？”
沈淑昭的神情开始逐渐僵硬，点了点头。
眼见如此，卫央面无表情地从袖中取出一枚小瓶子，玉青色，里面装着液体。“喝了它。”她举到眼前来，沈淑昭怔在了座位上，这是认真的？
这副抵触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于是卫央打开玉瓶子，微微饮了一口，再递过来时，她的眉宇十分严肃。
沈淑昭只好勉强地接过来，同时问道：“这里头装的何物？”
“莫多问。”卫央惜字如金，沈淑昭被她唬住了，半晌后，终于慢慢察觉出这件事的重要性……他们北狐厂的作风本就忌讳莫深，也许这个蛮毒根本没有她说的那般不要紧。
可既然如此为何要借披风给自己？
罢了，在宫里总不能被人正当光明地毒杀……这样想着，她望着玉青瓶子内澄澈的液体，半信半疑地抿了一口下去，顿时一股清冽的感觉丝滑顺入喉中。
甜甜的，没有意料之中的苦味，这好像是药酒？正是在沈淑昭疑惑间，面前传来卫央的声音：“拿来。”
连忙递过去。
卫央讨回后看了一眼，而后睨过来：“它怎样？”
“甚么怎样？”沈淑昭感到不理解。
“好喝吗？”
听见这样的话，沈淑昭忽然隐约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可眼前人面容清冷，一对眸子镇定地看着自己，碧玉簪子虽正在随风摆弄，也不显得她气质摇晃，看不出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眼见沈淑昭迟迟不语，卫央手执玉瓶子，抬起来淡淡闻了一下，说道：“好喝便对了，这是我酿的桃花酒。”
听见这句话沈淑昭陷入了沉默。
卫央只是拧紧玉盖，收回了自己长袖中，仿佛方才一切无事发生。
沈淑昭见此情形一时哑然无言，但是渐渐地她开始在唇齿间回味着残余的酒香，这一股馥郁好像不肯散去，在清浅过去后留下了一阵意犹未尽，就像眼前人清晰又明艳的眉眼。
她忽然感到对面的这个女子比想得要复杂些，说此人墨守成规，能在府上当着所有人不赏老祖母的脸，却又带着点不流世俗，能放下身份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还以为太后对待女儿就会像大夫人教长姐一样，想要的地位不一定相同，但追求的不外乎是权力，然而卫央好似在长乐宫也要隐瞒自己的身份，仿佛只要穿上了这身北狐厂白衣，就不容有人揭穿。
真有意思，想到这儿沈淑昭轻勾起唇角，这难道是物极必反？
“原来卫姑娘是想请我喝酒，不过你是小瞧我了，我虽是个未出阁小姐，但哪里用得着这么大费周折？我入宫时带了一些府上的酒茶，姑娘若不嫌弃，下次过来拜访便是。”
听罢卫央微阖眸子，唇畔也在不自觉中上勾，说道：“也许……我们暂时不要独处比较好。”
为何不能？
沈淑昭听完这番话只觉得云里雾里，叫人摸不着头脑。
“难道有何不妥？”
卫央没有回答，这时有风经过，她留在耳侧的青丝也随之飘动起来，令那双眸子更具有蛊惑力，沈淑昭默不作声在心底道，这简直就像是天生长在黑暗里的眼睛。
与她凝视可要小心。
但也没过多久，卫央就轻轻道：“是有一些不妥。”那声音慢条斯理，以至于拒绝却显得不会让人生气。
真是个充满谜的人，沈淑昭决定不打算再问下去了。
紧接着，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阵羽毛扑腾声，这长廊外的苑林安静如斯，附近本应该就像眼前人一样沉默下去才是，但棋盘上的黑子映出一排散开的倒影来，不是被风推着走的云，而是有甚么东西飞过来了。
白色的东西就盘旋在上方，风缓缓吹过。
沈淑昭静看着这些棋盘上的棋子，每当那些身影窜掠过的时候，这里仿佛就像一面诚实的镜子。
眼前人只纹丝不动，好似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沈淑昭抬起头来，石亭子上方已经盘旋得几只白鸽，四五对翅膀扑扇着，白色的羽毛从天上偶有坠落，它们是冲着自己对面的人来的。
最后，这些白鸽都安稳地落在石栏杆，圆凳，烛笼与棋盘上。
在这不可思议的诡异中，卫央坐定不动，不过冷冷斜眸来，看向那只就落在二人中间的白鸽身上，只见它腿上系得一根极细的红色绳子，沈淑昭知道这一定是北狐厂的暗号。
难道朝堂上出了甚么大事？
沈淑昭一时不知道该感到紧张，还是该要叹服，这些信鸽就像受她的眼神所牵制一般，方才来得犹如天外灵使，自由自在在空中飞翔，这下子却畏缩得不敢多动。
她隐有皱眉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恼怒，是自己想多了吗？
过了许久。
沈淑昭终于忍不住出声：“卫姑娘……”
卫央这才重新看向了她，就那一刹，沈淑昭这才确信自己没有判断错——
她刚才眼神最深处的地方，确实有着一抹令人害怕的威慑。
沈淑昭不禁在心中悄悄猜测，这些白鸽看来不是她的信使，否则不会用这样冷漠的态度，可倘若是以北狐厂的名义过来，也应当是由她自己的心腹所托，怎会有如此憎恶的情绪？那么……究竟是谁在向她“传话”呢？
这般胡思乱想后，脑海中不知不觉突然浮出了太后的一句话。
——不要揣度人心。
——因为这里……
这时所有思绪都被一个声音打断道：“我们去清莲阁。”
沈淑昭看见卫央的脸不怒不喜，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很快站起了身子，而远处的那个婢女就停在原地没有跟过来。
二人一路回到清莲阁，卫央不穿北狐厂官服令这件事方便了许多，至少附近没有人因为害怕而故意绕远路。
不过就算一路上无人起疑，推门步入西厢房后，沈淑昭还是马上转身合上大门，并且拉上了遮挡的牖帘——
呼，一切万无一失。
那几只诡异的白鸽终于看不见了，沈淑昭这才感到松了一口气，它们就像是谁的眼睛似的，令人感到不适。
这时背后传来卫央清冷的声音：“这里有点黑。”
“我觉得那些白鸽应该是你不想看见的东西，所以帮你合上了。”沈淑昭说道。
卫央只是笑了笑：“合上也无用，它们已经知道我在哪里了。”
“姑娘是在……躲谁吗？”
“躲？”卫央的唇齿间落下这一个字，只见她轻轻挑起眉来，随后迈步朝门边走来，沈淑昭闻声回头，忽然发现她已经离得好近，这里黑得一点光线都没有，一切宛若又回到了密道。
待到定睛时，卫央已是立在了身前，她抬起手来，衬在沈淑昭耳畔的墙上——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用得了躲字吗？”
两个人近得连她说每一个字时的吐息，都淡淡地扫在沈淑昭的脸上。
身子愈来愈发烫，呼吸就像揉和在了一起，沈淑昭没有说话，皇宫对于天家卫姓的人来说本就来去自如，原来她也早知道自己知道，不，应当是从未骗过自己，她根本没有否认过。
想到这里，沈淑昭逐渐别开视线……
这个女子终于坦白自己就是太后的女儿了，本该是厌恶这群人的，因为他们玩弄权术，恬不知耻。
可她的眼睛却在漆黑中那么明亮，透彻，直直地盯着对方，若有所思地解读面前猎物透露出的每一寸情绪，轻而易举地看穿那份心虚，不安，悔恨……一旦被凝视上，就很难逃离出手掌，好似没有甚么可以阻挡她的力量，这是一个真正潜伏在黑夜的猎人。
一个出色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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