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日,宝玉入贡院考府试。
与县试不同,府试更为严格,考生除了考引,其余别物皆不可携带,笔墨纸砚也一应由场内提供。
卯时一刻,贡院开门,众位考生依次入场。
宝玉原老老实实地排着队,就听前头传来了争吵之声。
一青衫小吏梗着脖子大声道:“没私自携带抄写之物你那般心虚做什么!还不快将衣衫脱了让我看看!”
“为何仅令我一人脱衣,前面几人只是略微查看一番就放了进去?”
自然是因前头那人乃是本地富有名望的乡绅的公子,而面前之人——
小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见这人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脸颊削瘦,面上隐有羞恼不服之色,又瞥了一眼他的考引,顿时心生轻视。
虽说众考生入贡院均需要搜身,但这如何搜可大有讲究。既有不伤面子、和和气气的搜法,自然也有存心折辱人的搜法。
“废话少说,你究竟脱还是不脱?”今日,他是定要给这人一个下马威瞧瞧了。
“你!”那考生指着面前趾高气扬的小吏,面色涨得通红
排在他后头的考生纷纷抱怨道:“快些啊,误了时辰可如何是好。”
那小吏越发得意:“怎么,看来你定是私自携带小抄了。”说完,他递了个眼色给一旁候着的身材高大健壮的两位军士。
那两人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夹住了那考生的胳膊,强行将他的外袍撕撸了下来,不曾想那人身上清清白白,无半点可疑之物,除了内里穿的衣裳着实破旧伤眼了一些。
内衫正面打满了深蓝、浅蓝各色不一的补丁,后腰那处甚至还有块显眼的大红色撒花补丁,不知是从何处裁了下来缝在了衣服上。
后头排队的考生里当即就有人笑出了声,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扯了嗓子道:“怎么穿成这样就来贡院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两旁的军士也没料到是这样的结局,讪讪地松了胳膊,将那考生丢在了地上。
李琛双手撑地,十根手指紧紧抠住地面,他抬头眼眶通红对众人道:“怎么了!我如何……就没资格来考试了!”
众人愣了一下,很快又说说笑笑起来。
站在边上的青衫小吏也当没发生过这件事一般,又开始检查下一个人。
李琛颤抖着穿好衣服,因手指不听使唤,衣襟上的带子一直系不好。他只觉喉头哽咽,眼前泛着白光,众人或好奇或讽刺的目光如一只只利箭般朝他射来,万箭穿心的滋味莫过于此。
他低着头,用洗的干干净净的衣袖擦去了眼角的湿意,仿佛是被当众扒皮将那点子卑微可怜全都抖落干净后,再次故作镇定。
他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我是家中贫寒,连一身好点的衣服都买不起。路上的盘缠都是村里人凑的。”
他盯着那青衫小吏道:“可我考过了县试,乃是县试第四名,你说……我如何就没资格来考这府试了?!”
那小吏似是没想到李琛还上前同自己理论,撇撇嘴道:“疯子。”
李琛闻言更受刺激,挣扎着想去抓小吏的领口,这可把对方吓了一跳,连忙大喊道:“发疯了!”
没喊几声,就见里头走出来一个黑脸军士,面色不善道:“贡院面前,何事喧哗!”
小吏抢先道:“大人啊,这童生怕是神志不清,刚才我不过是检查了他可有携带小抄,他竟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在贡院门口打人啊。”
那军士怕是专管这贡院秩序的,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闻言也懒得再听李琛的辩解,当下命人要把他以“妨碍考场秩序,有作弊之嫌”的名义丢出贡院。
李琛仰天大笑,振臂喊道:“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他指着躲在人群后头的那名小吏一字一句泣血道:“朝廷抡才无道,竟取这等小人为官,颠倒黑白、血口喷人。我知道,你不过是看我出身微寒才这般肆意折辱、百般践踏。”
黑脸军士喝道:“一派胡言,知府大人治下吏员岂容你一白身诋毁!给我丢出去!”当下就冲出数人按住李琛的手臂,想要将他强行拖出去。
李琛使劲挣扎着,大喊道:“我考过了县试!乃是县令大人圈定的第四名!我如何就没资格来考这府试了?!”尾音凄厉,神色悲怆。
见此情景,当下就有几人不忍,可是碍于强权不敢贸然出声。
见那吏员一副小人得志的得意模样,宝玉再也忍耐不住,当下出列拱手道:“大人!小子可保证此人并无作弊之心,只是遭人误会这才焦急莽撞了些,还请大人明察,莫让朝廷白白流失了英才!”
顿时,又有数名考生一同出列道:“大人!小子也可担保!”
“小子也可担保这位仁兄的清白!”
……
前前后后共有数十人出声,那军士见状神色迟疑,思绪半晌还是抬手命人撤了下去。
“何事吵闹啊?”犹豫不决间,一位身着孔雀补子官袍的中年美髯男子走出,军士见状立即恭敬地行了个礼,小声道:“知府大人。”
王知府见贡院门前一副乱糟糟的景象,不由得皱眉朝军士道:“这是怎么回事?”
军士原也是糊里糊涂,当下就结结巴巴道:“这……他……”
“知府大人,小子可为您说明。”
王知府抬头瞥了一眼出声的人,见此人相貌堂堂,面上并无油滑猥琐令人生厌之色,就点了点头道:“那你来说吧。”
宝玉又恭敬行了一礼,方才开口道:“适才这名青衫小吏检查过往考生是否夹带小抄等违禁之物,但轮到那位考生时——”宝玉指了指如今灰头土脸、十分狼狈的李琛。
“却当众强行脱衣,更在言语上多有诋毁,污蔑其携带小抄。”
王知府见那小吏神色慌乱,便猜出了七八分真相,只是听了宝玉一番话后也不急着表态,反而神色淡淡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如此胆大妄言?就不怕我也将你一同逐出贡院吗?”
宝玉道:“大人此言差矣,小子只是不忍见一潜心读书的有识之士,仅因家中贫寒买不起一身体面的衣服就遭人轻视欺辱罢了。”
“都道‘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如今朝廷广开恩科,圣上更是求贤若渴,若大人执意将其逐出贡院,岂不是与朝廷之意相违背。”
这话有些冒犯了,只是王知府也不恼,反而是亲自走到李琛面前问道:“你是哪里人氏?”
李琛见王知府面上并无盛气凌人的高傲神色,遂深吸了一口气道:“小子姓李名琛,乃是金陵屯庄人氏,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唯寡母含辛茹苦抚养小子长大。今岁二月,下场应县试,承蒙县令看重,中第四名。”
王知府瞧他虽衣着寒酸却自有一番志气,整个人如一杆苍翠青竹挺拔而立,不由得道:“好,年少有志!”
王知府转过身环视一周,触及他目光的考生俱低下了头,见此他高声道:“众位考生,此乃府试贡院所在,在场诸位中或有人将来会成为朝廷上的栋梁之才!老夫不忍见明珠蒙尘,故不愿错失在场任何一位英才!”
说罢,他吩咐军士放李琛进去应考,临走时又深深地瞥了贾宝玉一眼。
李琛拢了拢衣服,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宝玉跟前同他道了谢,他道:“方才真是多谢兄台出言相助,若不是兄台高义,我定会被那等小人赶出贡院。”
宝玉笑着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我姓李,单名一个琛字,敢问兄台贵姓?”
“我姓贾。”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方才轮到搜身,这次换了一名吏员,从前那位不知道哪去了,言语动作规矩了很多。
待验明了考引,又搜完了身,宝玉同李琛两人便一前一后进入贡院,在执灯小童的带领下去了不同的考场。
宝玉走至自己的考位上端正坐下,只见桌上已经摆好了纸墨笔砚,同他往日里用的名贵物件不同,这里俱是便宜货。
磨完墨、润好笔后,众位考生也差不多均已入座,知府坐在上头遣两旁吏员开始发卷。宝玉拿了卷瞥了眼上头的题目,只见头场经义题考的是:“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
这道题出自《孟子》,意思是周公兼并统领四方的夷狄各族,驱除凶猛的野兽,百姓这才得到了安宁。
此题倒也不难理解,要知道原文后紧跟着的就是:“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谈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
孟子道:我也想端正人心,摒弃邪说,抵制错误行为,批驳荒唐言论,继承三圣(大禹、周公、孔子)的丰功伟业。
宝玉心道:虽说作文章不可牵上连下,但核心观点可是一脉相承,这就是圣人大义,故写此文,重在“以世道为己任”六字,具体如何发挥,还需细细斟酌。
他伏在案上专心致志地写着文章,期间用过吏员送来的饭食和清水。只见窗外的日头从东边升起渐渐往西面偏移,方才作完了文章。
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宝玉见无错漏处,便拉动身边的小铃,示意自己要交卷。
不一会就见上头走下来两名吏员,过来给他的考卷糊名,一脸严肃地将其放入专用的木匣内,又收走了桌上剩余的笔墨纸砚等物,方对宝玉点头道:“可以走了。”
一连三日俱日日如此,倒是第三场考策论时与先前不同,竟是要连考两天,连过夜用的棉被都由考场提供。
茗烟初听此消息时真真是愁死了,他跟在宝玉身后不住抱怨道:“二爷这可如何是好,那贡院里的枕头被子定然又脏又臭。”
“这冬天刚过,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万一再把您冻着喽,那小的可担待不起啊。”
宝玉也心里打鼓,他虽不惧贡院环境艰苦,可有点洁癖,若是那被子沾满汗渍,气味酸臭难闻,那……
多想无益,他暗自叹了口气,反过来对茗烟道:“无事,左右不过是睡一天,若我连这个都不能熬过,那乡试就更难了。”
茗烟不满地嘟囔道:“可乡试……您可以去京城里考啊。”
茗烟担心着他夜里冻感冒,后果真叫他说中了,那被子虽不至于酸臭难闻,却也带了点不好的味道,又比较薄,宝玉盖着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鼻子就有点堵了。
他强撑着交了卷,坐马车回府后,金管家一听二爷这声音,暗道不好,忙请了金陵有名的大夫开昂贵的药方给宝玉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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