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大早茗烟就匆匆骑了马赶去考场外头的放榜处,他到时已是人山人海,众人俱屏声敛气,紧张地看着两个青衫小吏贴好名单。
只见偌大的圆形白纸的正中央,用朱砂端端正正写了个“中”字。内外共两圈密密麻麻地填满了座号,直叫茗烟看得头昏眼花。
他咽了口唾沫,费力地挤到榜下,心里暗暗念叨着:“天字捌号……天字捌号。”目光顺着榜上座号的顺序一个个找了过去。
他原也不懂,以为位于内圈的座号县试名次要高于外层,故先找的内层。
只是费力找了一圈也不曾见那心心念念的“天字捌号”,茗烟的顿时就有些丧气了,仿佛不信邪似的,他又重新找了一遍,果真没有“天字捌号”。
蓦地,他的心就冷了,暗道:“这可如何是好,要是二爷县试一轮就被刷了下去,这也太没脸了些……如何向老爷交代啊。”
不经意间抬头瞥见了外圈最上头居正中的座号,茗烟喜地嘴巴也合不拢,忙抓住旁边一人的袖子,结结巴巴道:“劳驾这位老爷瞧瞧,这……外层正中提高一字写的座号是个什么意思?”
那人顺着他手指指向看了过去,好心道:“哦,这个啊,可是头名案首呢!”
茗烟一下子蒙了,脑袋里只剩下“案首”两个字在不断回旋,立即跌跌撞撞骑上马往回跑,回府下马时差点绊了一脚,还是门下小厮扶了他一把,才没摔到地上。
“茗烟大爷这是怎么了?”
这句话问醒了茗烟,他连忙挥开了门人搀扶的手,一蹦三尺高,匆匆进去回禀消息了。
“二爷……二爷!中了!”
宝玉正坐在书房里翻阅后几场要考的孝经论、律赋、五言八韵试帖诗等内容,见茗烟行事如此不稳重,不由得道:“急什么,缓缓再说。”
茗烟站定,喘了几口粗气,兴奋道:“二爷,中了!头名呢!”
宝玉应了一声:“哦。”
茗烟不解地重复了一遍:“二爷!中了!头一名呢!这可是案首啊!”
宝玉抬头笑着道:“错了,县试还剩四场呢,没完呢。”
茗烟着急道:“我的好二爷,奴才就是不懂这些,也知道这县试头场最重要,往后不过是走个过场,只要不出错,您这‘案首’之名还不是十拿九稳。”
宝玉站起身,将手里的书丢进茗烟怀中,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宝玉道:“急什么,别露了喜色,等县试结束正式放榜后……再高兴也不迟。”
茗烟讨了个没趣,他跟在宝玉身后,过了一会儿又道:“二爷,可要给京城府里头送信?”
“太太老太太知道您考了第一名,定然是极高兴的!”
宝玉转身,敲了茗烟一记头栗,他道:“蠢材,不过是考了个县试头名就大张旗鼓地回京报喜,叫那些解元会元知道,怕是笑的牙都掉了。”
茗烟捂着脑袋躲到一边抱怨道:“这也不行,那也不干,二爷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宝玉也不理会,只嘱咐道:“待县试完了后,记得定一桌金陵城顶好的酒席,我自有用处。”
茗烟应了声是,记下宝玉的吩咐。
又过了几日,宝玉依次考完县试后四场,因县令格外喜他言词质直、清新闲逸,后几场又无大的过错,便点他做了案首。
放榜时,县令特地召见了自己亲点的案首,他原是觉得此人文风浑然天成,行文间更是收放自如,应该是下场打磨多年,不曾想竟是一个少年郎,故十分开怀道:“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因承了个座师的名分,宝玉连连拱手谦虚道:“大人过誉了,小子此番不过是侥幸。”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见县令还有公务要忙,宝玉便告退了。
待案首消息传了出来,金陵贾府旧宅一连几日都是喜气洋洋,金管家还做主给下头的丫鬟小厮们一人都发了一吊钱,也算是沾沾主家的喜气。
宝玉着茗烟备下金陵顶好的酒席原是为了答谢季先生周全提点之恩,此番他能中案首,先生出力颇多。
三日后席上,宝玉满饮杯中酒,郑重道:“晚辈……”
季先生抬手打断,他这人不爱听谢来谢去的场面话,如今见林如海的学生考中了案首,心中也十分高兴。
“你此番考中了县试的案首,两个月后的府试、院试更要好生准备,不然落了榜,鸡头凤尾可就会被旁人笑话了。”
宝玉亲手斟了酒奉给季先生道:“还请先生指点。”
季先生摸了摸胡须,将自己多年的心得娓娓道出:“我也不同你说虚的,咱们作文章乃是为了中举做官,而文章是否投考官的喜好则十分重要。”
“我猜,此次县试,如海兄约莫是点了你‘喜好理学、文风清逸’八个字。”
宝玉敬佩道:“先生大才。”
季先生接着道:“那府试,我也赠你八字箴言:‘明体达用,雅正俊伟。’”
宝玉迟疑道:“先生这……”
季先生神秘一笑:“能否领悟,就看你悟性如何了。”说完,他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许是想起了什么,他有些怅然道:“我同如海兄是一同乡试、会试的情分,如今回首,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也是这般酒席上,我们饮酒作诗,畅谈胸中抱负。”
“那时我年少轻狂,颇有些恃才傲物的意思,见朝中多为无能之辈、污浊不堪,一气之下便起了效‘陶潜’弃官归隐的念头。如海兄也曾劝过我。”
他道:元和,你留在朝中,若得遇明主,假以时日定能施展胸中抱负。
“我不曾听进去他的良言,反而误会他是眷恋权势官位,险些同他断交。只是这些年我冷眼旁观……对比前几任巡盐御史敛财无度,将扬州盐政弄得乌烟瘴气,如海兄,的确是好官。”
酒过三巡,季先生已是有些醉了,他喃喃道:“若我不曾弃官,是否也可以如他如许多人一般做出一番事业呢?我所不平的,我所厌恶的事物皆可由我亲手去改变。”
宝玉见状命小二撤了席上的酒,安慰季先生道:“昨日之日不可留,先生还是莫要自寻烦了。”
季先生闻言哈哈一笑,疯疯癫癫道:“没错!”说完,便伏在桌上睡着了,眼角犹有湿意。
宝玉叹了一口气,拉开门对候在外头的季府小厮道:“你们老爷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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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那点子冬寒还不曾褪干净,黛玉一日睡得迟了,早上便微微咳嗽了起来,同贾母一同用早饭时,亦咳了几声。
就见上首的贾母闻声看过来,关切问道:“可是冻着了?”
黛玉捏了帕子捂住口,又咳了几声,小声道:“外祖母,不打紧的,不过是睡得迟了些。”
贾母絮絮叨叨道:“唉……你打小身子弱,也该注意着些,是不是又看书忘了时辰?”
黛玉闻言羞涩一笑,低下了头不曾答话。
贾母转头朝鸳鸯道:“去岁我吩咐的,每日给林丫头炖一盏燕窝,底下人可曾照做?”
鸳鸯笑着道:“老祖宗您放心,林姑娘每日都用呢。如今瞧着,可不是气色好了些。”
贾母仔细打量着黛玉的脸色,点点头道:“嗯,是好了些。”
“可往后看书也不能忘了时辰。你不比宝玉,他身子骨健壮着呢,骑马射箭,成日里和他那些朋友出去玩。就是整日里被他爹赶着读书,我瞧着也是神采奕奕,精神地很,还有空偷偷来找老婆子我抱怨。”
底下的人听贾母说起了宝玉的糗事,俱是噗嗤笑了出来。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你是姑娘家,应顾惜着自己的身子。还是应该找个太医来给你瞧瞧……怎么这药总吃着,身子也不见好。”
第二日,贾母便凭着贾府旧日的人脉关系请了宫中如今不当值的太医来给黛玉看病。太医姓郑,是宫中的好手,此番能够请动郑太医出马,贾母很是费了一番力气。
看病就在贾母院子的正屋看,丫鬟拉上帘子,又在帘子前摆上一张桌子,黛玉坐在帘子后头,太医坐在桌子前头。
黛玉自帘后伸出腕子,轻轻搁在了脉枕上,郑太医伸手按在脉上,凝神了约有半刻钟,待细细诊了脉后,又让黛玉换一只手。
郑太医心中大约有七八分把握,摸着胡须对贾母点点头,贾母请其到外边屋坐下细说病症,又命底下人上茶。
黛玉收了腕子,心中有些忐忑,只因她自吃饭时起就开始吃药,原是打算一辈子抱着自己的身子就这样了的想法,如今也不由得重新燃起希望。
紫鹃扶起她柔声道:“姑娘,定没事的,我听说这位太医可是宫中的好手。皇宫里多少娘娘的疑难杂症都被他治好了。”
黛玉摸着紫鹃的手,轻轻点了点头。
外边屋里,郑太医饮了茶,同贾母道:“阴虚生内热,是虚火内扰之症。”
贾母道:“那该如何诊治?”
郑太医道:“这倒也不难,只是这位小姐先前可是忧思太过?此举着实太过伤身,长久以往会暗耗阴血,致使心肾两亏。”
贾母唬了一跳,不由紧张道:“这般严重?”
“老太君莫要担心,幸亏诊治的早,在下开一贴药,长久服用,只要心情保持舒畅,不出半年,定可痊愈。”
贾母缓了气忙道:“劳烦郑太医了。”
郑太医写了方子,递给贾母道:“补心丹用柏枣仁,二冬生地当归身,三参桔梗朱砂味,远志茯苓共养神。”
“切记,莫要再劳心伤神了。”
贾母谢过郑太医,又着人备了重金,千恩万谢送走了对方,方才转身回屋去瞧黛玉。
贾母见黛玉神色惴惴,知她也担忧着自己的身子,又见她身形娇弱,想起早逝的贾敏贾敏,不由得更加怜惜。
遂托了黛玉的手道:“太医看过了,说不打紧,几贴药吃下去便也好了。只是……往后不可再劳神多思,这太过伤身。”
黛玉当下便红了眼圈,她依偎进贾母怀中哽咽着道:“如此劳烦外祖母,玉儿实在是不孝……”
贾母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不哭了啊,有外祖母在,旁人欺负不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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