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炽从繁杂诡谲的梦里醒来时, 温瑜恰巧正准备出门参加作文比赛。
昨夜他昏昏沉沉不知什么时候入了眠, 只记得温瑜费力地把自己扶进客房。至于醉酒后发生的一切他都记得不甚清晰, 记忆与梦境在脑海里反复纠缠,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许炽走出客房便与她打了个照面, 他睡眼惺忪,睫毛无精打采地半垂在眼前,头发也乱成一团, 仿佛初生的草丛那样蓬松又杂乱。
温瑜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侧过身子与他四目相对,不知道为什么耳根一红,退后一步欲言又止。
许炽以为她被他刚睡醒的模样吓了一跳, 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这副模样究竟有多么邋遢, 慌乱地抬手扒拉头发,然而还没等将乱发理顺, 就浑身一顿。
一个模糊的场景自思维废墟里缓缓升起来, 他想起双手触碰到温瑜发间时轻软的触感,也想起怀中少女若有若无的体温与散发的阵阵香气, 他昨天晚上好像……
抱,了, 温,瑜。
他他他还做了什么?应该没有做出强吻或者告白之类的蠢事吧?她那么聪明,会不会已经知道他的小心思了?
最重要的是……她看见他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是不是说明温瑜已经在防着他?想起她拒绝同班男生时斩钉截铁的那句“以后尽量不要联系”, 许炽不由得心下一紧, 握紧了拳又轻轻松开。
滚烫的热度瞬间从脚底升上来,他居然表现得比温瑜更不好意思,顶着鸡窝头支支吾吾的半晌,才问了一句与之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要出门?”
温瑜定定看他一眼,有些拘谨地回答:“我要参加新芽杯作文比赛。”
她着实被昨晚许炽的举动吓了一跳,转念一想,或许那只是他醉喝酒后不分对象的无意识动作。不管温瑜有多么想知道他拥抱她的用意,出于女孩子的矜持,她也不可能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
更何况许炽对此只字不提,很可能已经忘了有那么一回事,再提起它来只会徒增尴尬。
“作文比赛?”他短暂回忆了一下,年级语文组好像的确曾经组织过学生们投了这个比赛初试的稿子,他毫无兴趣,因此直接交了白卷。见温瑜通过了初试,许炽在心里悄悄为她感到高兴,又脱口而出问,“要我送你么?”
他说着勾起嘴角向前一步,因醉酒而导致的剧烈疼痛瞬间在脑内撕扯开来,钝钝的疼迫使他停下来,狠狠地敲打脑袋。
自己酒量很差,他不应该喝太多的。
温瑜皱着眉头笑:“你还是好好休息吧,醉酒后第二天很不舒服。我有白露做伴,没关系的。”
温瑜和白露是前所未有的搭配,许炽不知道她们俩为什么会认识,但既然温瑜有了女伴,他就没有理由陪在她身边了。
他只是担心以白露的性,可能会做一些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在许炽心里莫名其妙从烦人追求者,变成更烦人情感障碍物的白露对他此时的内心活动毫不知情,却在远处没有缘由地打了个寒战。
见温瑜急着赶时间,许炽忍着疼向她回以微笑:“那你加油,再见。”
“嗯。”她打开大门,临走前又回过头来,“餐桌上有我给你准备的早餐,你昨晚喝了酒,吃一点清淡的白粥就好。”
窗外的晨光如垂坠的银河落在温瑜身上,映亮了她琥珀色的双眸。许炽呆呆望着她,不知不觉又想起了昨夜的那些画面,大脑一片空白地答了声:“好。”
直到温瑜关门离开后良久,他才终于把目光从那道紧闭的防盗门上挪开,用冰冷双手捂住通红的脸,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
温瑜和白露无疑是候场区内最显眼的组合之一,一出现就引得不少人悄悄侧目。
白露身材高挑,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显出几分高不可攀的傲气,一身价不菲的套装更显得整个人高贵优雅;温瑜站在她身边丝毫不显逊色,白瓷般的皮肤与柔美的五官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精致的少女感,因时常带了礼貌的微笑,与前者相比更容易让他人产生好感。
在场都是来自各大高校的同龄人,当即有大胆的男孩子在朋友怂恿下跑来询问微信联系方式。
这个男生相貌清秀白净,想来在学校里也有很高的人气。他对自己的外在条件颇有自信,本以为稳操胜券,没想到话音刚落下,那个看起来很不容易接近的女孩子就冷冷瞟他一眼,语气像一杯冷冰冰的水:“走开。”
这两个字像两把铁锤砸在他胸口上,少男心,破碎了。
温瑜听说过白露对陌生人态度冷淡的传言,却也没想到她居然会冷淡到这个地步。她无奈地笑了笑,转头轻声对男生说:“不好意思,最近学业太重,我们两个都不怎么用微信。”
她这算是给男生一个台阶下,缓解了尴尬。后者感激地看她一眼,接过话茬道:“是吗?那就算了吧,你们好好学习哈。”
白露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没必要编造借口和这些人费太多口舌,直接让他们滚蛋就好。”
“那样的话,他们会很尴尬吧。”温瑜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男生也恰巧又望向她们,很不好意思地朝温瑜笑了笑,“毕竟被拒绝就已经很难受了,如果再被数落一顿,该有多伤心啊。”
白露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她和温瑜不熟,在很长一段时间世界里,在白露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这个名字。而同样地,也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两个字神奇地以指数爆炸式速度在她耳边响起,让她终于开始正视这个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姑娘。
白露知道温瑜的作文把她的挤下了蝉联已久的年级最高分宝座,也知道她在新年晚会时以精湛的表演震惊全场,而最近一次听到别人说起她,是“许炽喜欢的女孩子”。
她想了很久,也疑惑了很久,自己为什么会落败于这样一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直到今天真正与之相处起来,白露才隐约有些明白。
她们俩是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同样能力出众、拥有强烈的自尊心,但白露更多地将其表现成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她自小就坚定认为自己高他人一等,因此从来不会思考其他人的想法,高贵却孤独地生活在自己衣食无忧的小小世界里;温瑜却以温和的心态尝试着理解身边的人,她明白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的不足,却不会因此而鄙夷他们,而是尝试着接纳。
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温柔”。
白露忍不住想,原来许炽喜欢这样的女孩子,她好像有点能理解他了。
她们都是文学爱好者。温瑜爱看书,在车祸后更是每天借此打发时间;白露虽然年纪小,却能担得起“博览群书”这四个字。可惜从小到大,她身边的朋友大多都只是沉迷恋爱和化妆的娇滴滴大小姐,能真正与之进行文学交流的少之又少,还都是成年人。
大人们虽然懂得多,对年轻人的想法和梗却隔了深深的代沟,更何况和他们聊天总觉得有无形压力,兴趣交流大多不快活。此时好不容易遇见了一个兴趣相投的同龄人,她对知音的渴求瞬间超越了对情敌的憎恶,兴致勃勃地坐在候场区与温瑜交换读书心得。
她很少能与人一股脑聊这么多,谈到最后,甚至不舍得把温瑜让给许炽了——这种女孩子就应该一辈子和她泡在书堆里,谈恋爱多浪费时间啊,不知道有多少女生,就是因为这事儿把青春蹉跎殆尽了。
不行,她得想办法把温瑜从那家伙手里抢回来,这姑娘是属于读书这项神圣活动的。
*
白露把这股信念带进了作文考场,在大脑一团浆糊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开始动笔。她一边如同和时间赛跑般飞快写,一边期待着比赛结束后,能继续与温瑜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集,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笑意。
作文题目不难,温瑜因为之前与白露聊得很愉快而心情大好,下笔也轻快很多,行文得心应手。
只是……她略有担忧地看一眼身边的人,白露半勾起嘴角的幽幽笑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瘆人呢。
她们很快完成了作文,按照比赛进程,最终成绩排名将在几天后统一发布于网站,看时间正好是期末考试成绩发布的时候。白露兴致高昂,不想让之前的谈话就此中断,便提议一起去咖啡厅继续话题。
温瑜对她很有好感,于是欣然接受。刚在咖啡厅落座,就收到了许炽的消息。
【家里有事,我先回去了。白露有没有对你怎么样?比赛情况如何?】
她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自己把手机号码给了他。只是……为什么看他的语气,好像白露会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不好意思,我来了信息。”与人谈话时自顾自玩手机不是个好习惯,温瑜抬眸向白露笑了笑,“稍等。”
后者点点头,她则飞快打字。
【还没公布结果,重在参与。白露和我很聊得来,我们俩正在咖啡厅聊天,她还邀请我有时间去她家的书房观看藏书。就算这次没有得到名次,也认识了一个朋友。】
许炽看到这条消息心情大好,白露是出了名的难接近,温瑜能和她聊上天,说明他家姑娘的交际能力比绝大多数人都厉害。但转念一想,温瑜的空闲时间本来就不多,那个叽叽喳喳的夏小寒已经占用了一部分,如果白露再掺和进来,留给他的空间就更少了。
而且就算是他也很难约温瑜出去玩,她们俩才认识多久啊,就已经一起去了咖啡厅,还商量着去白露家里。
他酸了。
许炽咬了咬牙,继续输入消息:“我听说白露花粉过敏,你如果想和她交朋友,不要送花一类的礼物。”
如果白露是个男生,他一定早就冲去会场把温瑜抢过来,但她偏偏是个女孩,还很有可能成为温瑜的朋友,许炽只能忍着醋意让她们更加亲近。
温瑜看到这条短信,忍不住瞧了白露一眼,恰巧后者也在看她,不带感情地问了句:“许炽?”
她忍着笑:“嗯。”
“我不否认他很有魅力,但如果要作为一个托付终身的对象,还是太幼稚了点。”白露喝了口咖啡,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苦苦追求许炽的日子,“成天像个闹脾气的小孩似的,实在叫人操心。”
她对许炽的欣赏与喜欢很少,更多的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执念。他越是拒绝,她就越是执着,但现在身边忽然出现了比他更有意思的人,白露心里的天平自然更多地倾斜到了温瑜这一边。
更何况客观来看,温瑜的确值得更好的人。
男人都是锤子,一起读书的姐妹才是宝藏,她不能让温瑜栽在锤子手上。
没想到温瑜很认真地想了会儿,点点头说:“我也觉得他挺可爱的,像个小孩。”
……她才没有说他可爱呢!她说的明明是“幼稚”,贬义词好吗!
也难怪温瑜会理解错她的意思,毕竟大家都知道白露喜欢许炽,自然不可能说他坏话。
可惜女人都是善变的。
“而且作为一个学生,他仗着家里有钱有势成天不学好,跟着一群混混到处惹是生非,实在有辱门风。”白露握杯柄的手微微颤抖,继续努力,“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
“他现在已经在好好学习了哦!许炽不仅自己制订了学习计划,每天按时上课和交作业,还经常来问我问题,成绩比之前好多了。”温瑜自豪地笑了笑,非常笃定地说,“他以后会成为非常厉害的商业天才!”
白露沉默了。
许炽那小子在温瑜心里的印象到底是有多好啊!商业天才?他不把家产败光就不错了,指望那个败家子赚钱,可不是天方夜谭么?
“可是他的性也很差劲啊!对谁都是一副爱理不睬的样子,尾巴都快拽上天了,还经常无缘无故凶人。你见过他打架的样子吗?凶狠得像头狼。对小姑娘也从来都冷冰冰凶巴巴的,根本不懂得怜香惜玉……”
白露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温瑜略显困惑地看着她,眼神简直就在直白地告诉她,“你说的和我认识的好像不是一个人”。
她总算懂了,许炽那条饿狼在这姑娘面前就是只哈士奇,在她心里,那小子的性不能再温顺了。
呸,恋爱中的男人真能装。
白露彻底认输,轻叹一口气:“你们的关系很好。”
“也不算‘很好’吧,顶多是关系不错的朋友。”温瑜仔细想了想,认真回答,“不过他是个很好的人,能认识他,我很开心。”
白露差点就脱口而出“难道还能比看书更开心吗”,她硬生生把这句话咽回去,心想这姑娘一看就没谈过恋爱,能毫无顾忌地大大方方说出这种话,真是好可爱啊。
“我以前也很喜欢他。”白露用手撑起下巴,她曾经羞于向别人谈及自己的感情,现在却只想一吐为快,“怎么说呢?许炽身上有种很特别的少年意气,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一团火,炽热又张扬。”
温瑜赞同地点点头。
“而且我从小到大就没被人拒绝过,他是头一个,还拒绝得非常……果断,完全不给我留面子的那种。我现在还偶尔会做梦梦到他的那些话,简直能被吓个半死。”
温瑜笑了:“你是不服输。”
“对啊。他不接受我,我就心想,一定要有朝一日把他追到手,等他对我死心塌地后再把他一脚踹开。”白露想起从前,也被自己逗笑了,“结果追着追着,我就一直被他踹啊踹,直到最后也没能绝地反杀。真是失败。”
“你说‘以前喜欢他’,说明现在对许炽没有那种感情了。”她倾听别人谈话时往往非常认真,因此也总能捕捉到细节之处,“为什么?是因为厌倦追求了吗?”
“这倒不是。能让女人从一段感情里走出来的原因永远只有一个,”白露又抿了口咖啡,抬起一双媚人的丹凤眼,“那就是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人或事。”
温瑜愣住了,想不明白她指的究竟是什么。
手机又传来一阵嗡嗡声,她匆匆低头,看见许炽发来的新信息。
【你煮的粥很好喝,头马上就不疼了,谢谢。】
什么啊,她煮的明明是粥,又不是药。许炽一定是被岑阳带坏了,说话一套又一套的。
白露见她脸上浮起微笑,忽然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许炽究竟在信息里说了什么。曾经那个对任何人都冷言冷语的许少爷居然能把一个小姑娘逗得这样开心,倒也真是稀奇事。
恰巧这时咖啡馆里换了背景音乐,沙哑柔美的女声伴随轻快的萨克斯乐音弥散在室内每一个角落,温瑜下意识随着这首愉快的爵士乐轻哼出小调。
白露挑了挑眉,用了陈述语调:“你也听这首歌。”
“这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入眠曲。”她点点头,用手掌撑起右脸颊:“我们或许还有很多共同话题。”
“嗯。”白露眯着眼睛看她一眼,笑意更深,“这个周末有时间吗?去我家藏书馆看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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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沙发上每隔五秒钟就看一眼手机的许炽:她怎么还不回我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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