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椅子上坐下,清早的风吹过油纸发出“哗啦”的声响,像吹拂树叶一样的动听。巷子两旁的小商铺拉起了卷帘门、自行车碾过凸翘起来的石板、用旧报纸糊了一半的窗扇被敞了开....乔尔偏着头四处张望,目光灵动而新奇。
张云雷不知不觉就将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姑娘端端稳稳地坐在塑料椅上,她双手习惯性地搭着膝盖,肩膀处的弧度柔和优美、腰背与后颈连作一条平稳的线
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无论多喧嚣的世界,只消她静静坐在那里,就什么都烦扰不到他。
他忽就明白了,之前那么那么想要见她一面的心情。他们就这样坐着,不言不语,就算是数着她耳边落下的几缕发丝,心底都能生出大片大片的岁月静好。
周婆婆很快便端了两个搪瓷碗过来,那四溢芝麻花生香气的碗一下子攫住了乔尔的目光,张云雷把一小碗面糊似的东西推到了她的面前,“尝尝,这是最地道的面茶了”
喝面茶不讲究用勺筷,她学着张云雷的动作,端起碗,沿着碗沿每喝一口就转一个边儿,滚烫香浓的气息溢满了唇齿之间。
她舔舔下唇,看见周婆婆站在旁边笑呵呵地朝她比着手势,是在问她觉得好不好喝。张云雷正要翻译,却出乎意料地见她伸出手指,在空中生疏地划过,做出回应
“很好喝”
“谢谢”
他眸光一亮。
这是他打小就经常来的摊铺,两个老人经营着,周婆婆是聋哑人,那些手语他看得多了,就也学会了不少。但他没想到乔尔也会懂。
姑娘转头邀功似的和他说:“之前实习的时候在耳鼻喉科待过一段时间,会一点点”,她语气轻快、眉眼生动极了,甚至有些小小的骄傲和让他夸赞的意味,张云雷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熟稔感让他伸手朝她的发顶抚去
他心中突然一动
原本想揉一揉她头发的手指在空中蓦地转了方向,只轻轻拂过她脸颊边的一缕秀发,说拂过,也不过触及指尖而已
他压下心底莫名汹涌的想法,在她察觉之前,假装不经意道:“沾头发了”
……
他们喝完一碗面茶,就跟两个老人打了招呼准备慢慢踱回去了,离开时,周婆婆往两人手上各塞了一条漂亮的绳结,是拿彩线编成的,正中一个梅花结扣细致好看。
乔尔一边比着谢谢,一边不解地看向张云雷。
刚才周婆婆指着他身后的姑娘无声问道:“是女朋友吗?”,他只报以一笑,心里莫名地不想多做解释,在周婆婆眼中便是默认了。老一辈人觉得,绳结通“神结”,寓意着美好愿景,那一条条一缕缕丝线编成的是命定的姻缘,也是人生的交缠,现下这一对绳结,便是婆婆吉祥如意的祝福。
他却没说出来,只将自己这条湛蓝色的绳结握在掌心里,揣入口袋,对她说:“戴着吧,婆婆喜欢你”
姑娘即就眉开眼笑,欢欢喜喜地将它系在了手腕儿上。
等他们走出油纸棚子时,这条旧街巷已经从黎明的惺忪中完全苏醒了过来,两三老人拎着鸟笼、端一茶杯慢悠悠地走在石板路上。身后传来一串自行车的响铃声,穿着中学校服的少年骑着单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青春的短发在风中飞扬。
全部都是生机盎然的模样,就连原本沉寂的风声也喧闹了起来,夹着微凉的春意鼓入路人的衣袂里。
乔尔侧过头,看见张云雷穿着的短呢外套被风吹得向两边敞开,露出里面薄薄的一件毛衣来。许是这样惬意的一个早晨让她从心到身都放松了下来,那些陈年的习惯就浮现出来,让她不假思索地拉住了张云雷的衣袖,使他停下脚步
她绕到他的面前,低下头扣上他短呢衣一个一个的羊角扣,手指这样的娴熟、自然,就好像已经为他扣过许许多多遍。张云雷不由得一愣,风吹过她额前垂下的碎发,只见她抿着唇,眼尾余光嗔怪又心疼,她脱口而出:“你又不系扣子,这样会——”
蓦然消音。
她的手顿在了最后一个羊角扣上,低着的眼眸中有些后悔、有些不知所措、还有随着手指垂下而浮出的灰白黯淡。她怎么忘了呢,就算他们能像许多年前那样并肩走着,也已经、不是那一年的他们了。
她故作镇定地朝他笑一笑,假装露出些不好意思,“习惯了,我男朋友以前也总不扣扣子,怎么说都不听,好像就在等我给他扣上似的”
他刚刚还涌动着欣喜的眸光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原本嚣动着的心也寂静了,静的有些憋闷。他觉得自己越发莫名其妙了,在听到眼前的人说出“男朋友”这样的称谓时,他险些忍不住要将烦躁与不适显露在脸上。
她总是在无意之中提及的那个人,原来是她的男友。
他尽量让自己的心烦别表现出来,淡淡地问道:“看起来你们感情很好,他在北京工作吗?”
没想到乔尔摇了摇头,浅笑着回答他:“我们分手了”
他以为自己心里不知名的烦闷会因此减少一点,但却丝毫没有。他看着乔尔的一双眼睛,分明是带着笑的,他偏偏想要伸手将它遮起来
他看见过姑娘许多次的笑眼,开怀的、羞赧的、温柔的、骄傲的,却没有一次像此时此刻这样,那淡薄到经不住风吹的笑意勉强牵动眼角,却怎么也抵达不了眼底。
笑得他心都要碎了。
院墙那边人家栽下的藤萝枝枝蔓蔓延伸了出来,淡紫花穗垂在墙头,被包裹在其中的黄色嫩芽掉落一二,坠入乔尔乌秀的发间,像灿灿星子缀在了夜幕之中。
他那样想着,便那样做了。
他的手掌覆在了她漂亮的眼睛上,掌心温热、而她眼睑微凉,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上下扑扇,让他不仅掌心生痒,心中也有了好些痒意。
乔尔正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要拉下他的手,却听见他突然喊道:“乔儿——”
她的身子轻轻地颤栗了一下
她身边这样多人,只有她的小哥哥会带着宠溺又回护的语气叫她——乔儿。她几乎是在那一瞬间红了眼眶,若不是残存了几分理智,她就要以为她的小哥哥回来了。
一瞬过后,理智击碎了她玻璃般脆弱的幻想。
张云雷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叫她,就觉得应该是这样的,别的如何称呼都不对劲,只有这个才是专属于他的。
他却没有意识到,什么才是专属
他盯着自己的手背,好像能把目光穿透过去,与乔尔四目相对。他想说你别这样看着我、别这样笑,想说你哪怕对着我哭一哭,想说你不用坚强到这个地步
可话到嘴边,他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他怎么舍得”
他怎么舍得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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