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手帕到底没还回去。
张云雷爱将它放在外衣兜里,一开始是想着还给人小姑娘。他小时候跟着王慧在园子里听戏,见到才子佳人相会时赠以手帕,便听姐姐说,横也丝来竖也丝,这丝绢啊,是相思,是爱慕。可后来转念一想这都什么年代了,哪来的什么相思爱慕,就欢欢喜喜地揣进兜里,一揣就揣习惯了,无论换什么衣服都带着。
他想,当纸巾用吧。可随身了这么些天,愣是没让这手帕沾一点儿灰尘,从衣兜里拿出来都是平平整整地叠成四方,旁人见了还以为是什么稀罕东西。
是稀罕东西,他稀罕的东西。
一零年是张云雷倒仓近六年,家里长辈心疼,说让他别整日想着做兼职,才十八岁的男孩儿,非要跑去社会上经受风风雨雨。
其实他那时候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挺模糊的,他打小在曲艺园子里耳濡目染,跟赵桐光先生学大鼓,又跟着胡子义先生学三弦,后来停学在北京跟着他师父郭德纲学艺,好像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可自从倒仓期开始,这份“老天爷赏的饭”突然就没了,他回到天津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以后可能真的走不了这条路了。
可少年心性,他挺直了腰板说就算不吃这碗饭,他张云雷也不会饿着自己。只是偶尔在深夜里,不甘与不舍一齐涌上心头,这几年练功吃苦都没掉过几次泪的小孩儿,把自己蒙在枕头里哽咽出声。
纵然腰背挺得再直、有再多的少年意气。他也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已。
他也曾经一边抽噎一边跟父亲说,送我回去吧,回北京去。然后听那边一声无奈的叹息,“再等等,再等等”。
一等啊就是六年。
这几天快入秋,天渐渐凉了起来。家里勒令他辞掉几个兼职,没事儿多在家陪老辈儿唠唠嗑听听戏,他被念叨的没辙了,只好将原本安排的满满当当的活儿推了,可思来想去,还是没辞掉送鲜奶的工作。
他每天大清早起来,天还没亮个透彻,就骑着小电瓶踩着点儿慢慢悠悠地开进家属院,甫一停在花园旁边,就能看见五单元的三楼北边的灯一灭,紧接着,一层一层的感应灯亮了起来,然后一个穿着整齐制服的女孩子就背着包从楼梯口走出来。
他手肘撑在车把手上,支着腮,等小姑娘抬起头看见他时,眼中那抹陡然亮起的光。而后从箱子里拿出还冒着热气的牛奶瓶,朝她晃一晃,笑眼眯眯
“早上好”
乔尔就会走过来接住他已经拧开盖的瓶子,站在淡薄的熹微下一口一口将牛奶喝完,再顶着嘴边一圈的奶沫被他笑一番。乐此不疲。
后来有一次乔尔起晚了,怕赶不上公交,牛奶也不敢喝了就往院门跑,张云雷踩着小电瓶把人截住,指着她的手表说:“现在七点半,你们校门八点关,你要是乖乖把肚子填饱了,我保证你不迟到”
硬生生叫人家啃完了半个面包,眼眶都要急红了,才一伸手把她兜帽扣上,拍拍后座,让她上车:“你坐稳了啊”
乔尔怎么想得到,能有人把电瓶开出机车的感觉。
她一路抱紧了张云雷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背上,才没被呼啸而来的风给吹下去。结果她到校门口的时候,比哪天都要早。
她顶着一头小乱毛下车时还有点恍惚,找回自己找了半天。张云雷看着她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直乐,又忍不住伸手揉一把,再添个乱
小姑娘想瞪他一眼,看见他被风吹得煞白的脸,想起这回没迟到全是他的功劳,人家凭什么大清早吹冷风送自己这么一趟呀,这么一看,小哥哥是个好人,那揉就揉吧。
自那以后,“好人”张云雷惯用套路,装傻扮可怜且无辜,在乔尔面前百试百灵,偏就吃定了小姑娘一见着就心软,牢牢套了她许多年。
后来张云雷也想过,他为什么偏爱逗这姑娘,爱看她笑,看她瞪眼,看她雀跃扬眉,生气跺脚。
他在原地静默等待的时间太漫长了,这条路上,他仿佛可以看见天光,却又好像离黎明还很远很远,他若越来越迷茫,天色就会越来越暗。
而他每一次,看见乔尔一下子亮起的眼眸时,心中的茫然好像就被冲散了。他还在那里静候,但突然间,光线刺破云层,晓雾代替黑夜——
啊。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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