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修从队医室跑出来后仍心有余悸，龇牙咧嘴地蹒跚着，感觉像是被人痛打了一顿。他正打算去哪儿抽根烟缓缓，眼前忽然冒出程经理故作惊讶中带着假笑的面孔。
“哟，叶指导这是怎么了？”
叶修被她这拿腔作势的语调寒得一个激灵，手上则若无其事地把刚刚掏出一半的烟盒塞了回去，说的话却半点不露怯：“大姐，正常点说话行吧？咱俩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装两天样子就得了，还没完了啊？”
话音刚落，他便眼睁睁看着戴有伤人利器的两根手指探过来，径直伸进他上衣口袋里，干净利落地夹出那个廉价的烟盒。
而后，在“哎呦抢劫啦”的呼叫中，程启明嗤笑一声，指甲一弹，将烟盒原路按了回去，并十分嫌弃似的掸了掸手指上并不存在的劣质烟味。要说之前好歹装模作样了一层，再开口可就一丝儿客气都不剩：“你怎么还没抽死？”
叶修捂着失而复得的宝贝烟盒，一听就汗了，多大仇啊？哥得罪你了嘛？不会是八百年前竞技场的事情记到现在吧？
“别急，”没等他发问，程启明迅速重新挂好了意义不明的微笑，轻声慢语地接上一句，“没完呢，慢慢来。”
这一句像是在回答他前面的问题，却又似乎带着其他的意味，联合上下句，叶修顿时后背冷汗直流——什么东西慢慢来？抽烟抽死吗？还是被你怼死？
这时，队医室那边的大队人马稀稀拉拉地散了场，有些人正朝这边走过来，两人错开几步，平平常常地点头告别，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
叶修站在原地发了会呆，下意识摸出烟盒，结果一眼瞄见盒上鲜明的指甲痕。那痕迹看着十分不顺眼，于是他胡乱团了团，皱皱巴巴地扔进衣袋的角落。
苏沐橙走近的时候，就隐约听见他似乎在嘟囔着什么“完了”“经理”之类的。
“你又欺负我杉杉姐啦？”想都没想，一句时隔多年仍然顺口无比的话语脱口而出。在苏沐橙心目中，从来只有叶修欺负人的份儿，真没什么人能欺负得了叶修，没看就连她那个自诩英明神武的哥都时常被叶修气得跳脚吗？
“什么叫‘又’啊？不对，我什么时候欺负过她？”叶修心想哥都快冤死了，莫名其妙被经理穿小鞋，受害者反倒变成了没理的那个？
“你说没有就没有吧。”苏沐橙笑笑，也不和他争。
“等会儿，刚才那段听着有点耳熟。”叶修摸着下巴沉思，“你是不是经常说那句来着？”
“每日日常嘛。”苏沐橙一摊手，反正那时候每天她不是问“你又欺负我杉杉姐啦？”就是问“你怎么又欺负我杉杉姐啦？”，再不就是“你们两个太过分了，欺负我杉杉姐居然还合伙？”，而那两个幼稚男生每次都是不肯承认的，当然啦，也可能是他俩平时习惯了毒舌互损，压根不觉得自己在欺负人吧。
有些记忆，一经沉淀，平时是想不起来的，可一旦由于某种契机惊起波澜，就会在瞬间全部回笼。
那时程启明养父母过世，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自然指望不上，她算是被陶轩收留，也不去上学，一天24小时吃住在网吧，而叶修两个同样在网吧常驻，苏沐橙每天给他们俩送饭，交集又怎么会少？
那一年荣耀正开始大热，年轻人不玩个荣耀都赶不上潮流，所以不管本身会不会玩游戏，身为网吧小妹的程启明都必须得学会一点，可是跟谁学呢？老板陶轩，那是不太合适的，青年老板收留一个花季少女已经够惹人非议了，实在不宜有太多交流；客人呢，来这个小网吧的毕竟还是一些不太讲究的人士，虽然不至于对小女生动手动脚，可言语上就不那么尊重了，青春期又正是敏感多疑的年纪，程启明当然不愿意跟他们打交道。这种情况下，有周围一群人的对比，还有小妹妹苏沐橙这个隐性加分项，年龄相仿而且品行不错的苏沐秋和叶修便脱颖而出。
可惜愿望是美好的，过程却是惨烈的。天赋这东西，在某一个范围内并不明显，大家的水平差距只有练和不练的区别，然而这个范围实际上存在上限和下限，超过了上限的被称为大高手、天才，比如两位网吧名少年，而突破下限的……就是程启明这样的，既欠缺方向感，又手指不协调，从旁观的视角来看，她操纵的角色仿佛没头的苍蝇，自己一顿乱撞，分分钟就玩死了。
这样笨到难以理解的学生，两位少年能有几分耐性去教？也不知怎么，后来两个人互相比较水平的时候，就把无辜少女牵扯了进去，一个说一只手随便打，另一个说让九根手指只用一指禅也够用，一个又说十根手指都让出来用脚打照样赢……
他们两个这样嘴贱，苏沐橙一度担忧过杉杉姐哪天气狠了，在输给他们的饭菜里下点耗子药，一了百了。
杉杉姐倒是没给他们下毒，只是后来在得知两人准备签约打职业的时候，愤愤地说了句“这俩货就要祸害全世界了嘛”，然后咬咬牙，戳着苏沐橙那张逐渐长开的美人脸没好气道：“笑吧笑吧，等你哥出了名，以后保准遍地都是你嫂子。”
遍地老婆粉是个什么样的情景，看看如今的周泽楷就知道了，这还是在大神汇聚百花争鸣的时代，若是联盟初期，嘉世战队一枝独秀，一对顶尖大神怕不是要将全荣耀的迷妹一网打尽。
这边叶修和苏沐橙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聊聊天，另一边程启明却是直奔队医室，去接收裘队医的成果。
裘队医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正捧着一杯红茶发呆……哦不，养神。听见程启明进来的声音，头也没抬，只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桌上放着的一沓体检记录单。
记录单上写着一些简略的语句，还没有进行整理，程启明也并不急着去查看，反而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琢磨琢磨，从手提包中翻出一包名贵的女士烟恭恭敬敬地递上去。
裘队医用恶婆婆般刁钻凶狠的目光瞪了她一会儿，突然“扑哧”一下就笑了，赶紧摆手：“得了吧，拿走拿走。虽然你是给我找了点麻烦，不过也不算什么，再说了，我就是干这个的，就算要排解压力，难道还用得着抽烟？”
“您受累。”程启明本来也是做个样子，听她这么一说，立刻就坡下驴，顺手就把烟收了回来。
可不就是累嘛，身体累，心更累。推拿按摩是个挺耗体力的活计，心理疏导则完全是烧脑子，面部表情、肢体动作、语调措辞，一个不慎就容易引起对方的抵触情绪。
“所以……？”程启明侧过身子作仔细倾听状。
“我是个讲职业道德的人。”裘队医慢慢啜着手上的茶水。
“嗯嗯，明白。”程启明给面子地点头，心知还有下文。
一般来说，心理咨询师不应将来访者的情况透露给其他人，不过这种保密原则也是有限制的。
裘队医慈祥和蔼笑眯眯：“我跟你说哈，我特别欣赏你们那个小姑娘，敞亮，大方，从头到脚写着事无不可对人言。”
呃……有吗？程启明差点以为她说的跟自己想的不是同一个人。
“她呢，和我谈了很多。”
端着神棍范儿的裘队医每说一句就要停上半分钟，真是吊足了胃口，程启明倒也沉得住气，不打断不催促，只用一双blingbling的大眼睛十分期盼地盯着她。
要是一般人可能就扛不住了，可人家裘老师是什么段数，在她面前，千年狐狸精照样无所遁形，后天自学成才的小程经理还是太嫩了点。
一杯茶见了底，裘队医也才终于给透了点底：“可惜呀，我老太婆听不大懂，叽里咕噜的，不知道是哪门子的鸟语。”
程启明顿时一呆，张了张嘴，不知道是该先说句“您才不老”安抚一下被“敞亮大方的小姑娘”调戏了的裘老师，还是该帮她同仇敌忾地骂两声思路太清奇。
“这个……是稍微有点不配合哦……”她讪讪地说了一句，心里却想这只主意正得很，我也摆弄不来，难不难的您自己想辙吧。
“谁说不配合？”裘老师不满地横了她一眼，你这是质疑我的专业水准啊！鸟语怎么了？你当我是靠听你们说话的内容来工作的吗？错！大错特错！我听的是标点符号！
这回不再赘言，直接进入正题，“我建议你给她安排安静的环境，这孩子胆气不足，容易受惊扰。还有一点，尽可能不要让她落单，尤其是不要其他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把她单独扔一边，除非是她自己要求。”
程启明眉头几乎纠成一团，又要安静又要不落单，您这是在难为我。
“我看她挺喜欢一个人呆着的啊。”她弱弱地回了一嘴。
“两回事。”气场全开的裘队医一摆手，“我很好奇你的立场，关心下属的上司……似乎不太正确？”
您这是进入了八卦模式，还是职业病发作打算把我也好好研究研究啊？横行两个俱乐部无往不利的程经理不敢再呆下去，灰溜溜地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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