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日迟瑞再来的时候,李肃青用完早饭,喝了杯热水,正靠在床上哼哼唧唧。烧已退,但她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小腹沉坠,手脚冰冷得很。

    迟瑞进门后,先在暖炉边上站了一会儿,等身子热了才走过去坐在床边。摸了摸她露在被外手的温度,命婉儿去把他房里的翡翠袖炉拿过来。又接着往李肃青被窝里,塞进一个汤婆子。

    “好啦好啦,再多放下去床就该烧起来哩!”李肃青皱眉叫道,阻止了迟瑞试图继续塞东西的动作。

    “你今天不用去工厂?”

    “工厂已经步入正轨,我用不着天天去,所以过来看看你。”

    她看着他,他看着她,答完竟一时无话。

    婉儿把翡翠袖炉带过来时,炉内已经燃起了乌沉香。触手生温,抚而不烫。灵动流畅的“鹤鹿同春”雕纹,一见便可知是出自大家之手。

    啧,有钱人。

    “穷人”李肃青怀着“仇富”的心理,捧着袖炉仔细欣赏了好一会儿。

    蛋壳被小厮清晨带出去遛了一圈,回来后便立刻跑进李肃青的屋子里撒疯。东咬咬、西咬咬,这咬着咬着,就咬到了迟瑞的衣摆上。

    “我的小祖宗啊,你快松嘴!”婉儿一见不对,急忙去抱开,只可惜晚了一步——

    天可怜见的,这长袍是李肃青做的那套,迟瑞今天头一回穿,就被划拉出一道口子。口子并不大,但是对他来说显眼极了!

    迟瑞吸气、吸气,再吸气,对正在为蛋壳连声道歉的李肃青,强忍着内伤,云淡风轻且无比宽容地说了一句“不要紧”。

    李肃青没有多想。待顾知夏来了之后,她便以“女儿家私房话”为由,立刻打发迟瑞出去。

    “等等,这盒你拿去吃吧。”她大发慈悲。

    迟瑞捧着枣泥糕,浑身骨头轻飘飘地出了门。嘴里还没尝过味道,心里已经同吃了蜜一样甜。线条分明的唇角,因为难以抑制的喜悦而翘了起来。

    然而视线及下摆那一道口子,脸又瞬间沉下。迟瑞瞪着同在门外、一脸无辜看向他的蛋壳,却是瞪出花来,也不敢拿它怎么样。

    【二】

    “你昨天说有事找我,是什么事啊?”

    李肃青伸手拍了拍床边,示意顾知夏坐下。

    “在这之前,我要同你先讲一个故事。一年半前,有两个姑娘相结伴来金城寻父。她们从南方乡下过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金城。但是没想到遇上了人贩子,双双被拐卖到了妓院。这个妓院叫满春园,这两个可怜的姑娘,一个叫沈凌雪,一个叫……”

    “翠翠。”顾知夏先一步说出了这个名字,她这是下意识的呢喃。

    李肃青时刻观察着她的神情,小心地问道:“那么,你是翠翠吗?”

    “我……”顾知夏只觉得脑子里有很多破碎的画面和声音,混乱成一团,理不清头绪。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寄希望于这个动作能带给她清明。

    很可惜……“我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顾知夏双手抱头,痛苦地喊道:“我的头好疼!”

    “停停停,打住!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待顾知夏安抚好自己的情绪后,李肃青才慢慢分析道:“之前向天说你对沈虎的死讯很在意,那个时候我就猜测你可能是和沈虎有关系,但并没有往你是他女儿这个方向想。”

    “你认为我是……?!”顾知夏震惊极了。

    对于顾知夏的未竟之语,李肃青点了点头。“为了不引人注意,我从迟瑞和婉儿那里旁敲侧击,大致梳理出了一条时间线。你们两个人,都是于一年半前出现在金城。你掉下山崖,和沈虎认下沈凌雪是同一段时间。当时沈凌雪就一直在找她的好姐妹翠翠,结果是翠翠坠马死了,找不着尸体。”

    “那我更加有可能是翠翠?毕竟督军在认女儿之前,一定会派人仔细地调查过。”

    “我不知道督军具体是怎么调查的。但如果你是翠翠,沈凌雪为什么不认你?让你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并没有坏处。又为什么在第一次见你时,便百般体贴关心?反正在我看来,就只有一种解释:因为她是个冒牌货,顶替了你的身份,所以心虚和愧疚。”李肃青斩钉截铁地说道。

    顾知夏不愿意把人想得那么坏,“话不能说得那么绝对,或许我并不是这两人的其中之一,沈凌雪也只是真的觉得我合眼缘,所以想对我好?”

    李肃青耸了耸肩,“我没证据证明我说的这些。所以得找个机会,诈一诈她。只要我待在迟府的时间足够长,是李逵还是李鬼,总会发现痕迹。”

    【三】

    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

    那从腹部传遍了身体每一根神经的疼痛,教李肃青突然冷汗涔涔,猛地在床上打起滚,可把婉儿给吓了一大跳。

    虽然之前顾知夏对李肃青话语调笑,但她还是留下了方子,有备无患。婉儿立刻去煎药,可是等药煎好再到起效,这中间也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想了想,还是先去把少爷请过来。

    迟瑞本在书房里静静地看书,听到消息连书都忘记放下,直接赶过来了。

    李肃青弓起身子,蹲坐在床上,稍稍减轻了一些痛苦。抬头看见迟瑞满脸的慌张无措,手里还攥着一本打开的英国诗集。

    他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你吗?”他记得顾知夏说过,要帮她转移注意力,就能尽快熬过去。

    “不如我念诗给你听吧?你能听懂英文的对吗?”

    李肃青点头,她道:“这再好不过了,换一种语言,可以使我思考。”随后把脸埋进了膝盖。

    迟瑞冷静下来了,他先把被子往上李肃青身上提了提、掖紧。随后坐下,翻了翻手中的诗集,挑中其中一首徐徐念来:

    “……And the sunlight clasps the earth,And the moonbeams kiss the sea:What are all these kissings worth,If thou kiss not me?”

    李肃青本就蹙着眉,现在心情愈发暴躁,她尖刻地评价道:“顶好的一首情诗,怎么让你念得这样干巴巴,毫无感情和节奏起伏?活像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迟瑞听了也不气恼,只把诗集往李肃青眼前一递,“那请你为我示范一遍。”

    “……阳光紧紧地拥抱着大地,月光在吻着海波:但这些接吻又有何益,要是你不肯吻我?”[1]

    如果喉舌只是琴弦,那她此时一定化身为俄耳甫斯,清澈的琴声使人闻而陶醉,变得谦恭、柔顺。余音尽时,转头对上他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柔情脉脉似水流淌。

    好嘛,竟被套路了。

    但她就像是一口深暗无波的古井,仍他如何挥洒热情,都不给半点激荡人心的回声。唯有热情打败了时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投掷,在某一刻,悄然赋予其新的形态、新的生命……

    李肃青往后翻了翻诗集,对他颐指气使道:“念这首。”

    “别揭开这画帷:

    呵,人们就管这叫作生活,

    虽然它画的没有真象;

    它只是以随便涂抹的彩色,

    仿制我们意愿的事物——

    而希望和恐惧,双生的宿命,

    在后面藏躲,

    给幽深的穴中不断编织着幻相。

    曾有一个人,我知道,把它揭开过——

    他想找到什么寄托他的爱情,

    但却找不到。

    而世间也没有任何真实的物象,

    能略略使他心动。

    于是他飘泊在冷漠的人群中,

    成为暗影中的光,

    是一点明斑落上阴郁的景色,

    也是个精灵追求真理,

    却象“传道者”①一样兴叹。”[2]

    “这是你最喜欢的诗?”

    “如果说雪莱,是的。”

    迟瑞皱起英挺好看的眉头,心底里涌上一股不可名状的感情,“这首诗太过于悲观了。”

    是你活得浪漫多情。但李肃青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认为你因了解得太多,而饱受着无知的折磨。”

    李肃青的注意力,已全然被这对话吸引。她回道:“不,我只是一个可悲的傻子。”

    “不,你是个聪慧过人……可悲的傻子。”

    李肃青闻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她心里未尝没有动情的心弦,遇到这样的情形,实在很难再将眼前之人,如往常一般等闲视之。

    “先前你说的芬布尔之冬,我随后去图书馆查了查,竟是出自北欧神话。有一件事我一直很诧异,你这样一个女人,先声明绝无半分偏见和歧视的意思,先前又是那样的生活环境,未免太过于博览群书?”

    “可能是因为……我重生了。”某种程度上,她说的是事实。可是太过于荒诞,迟瑞把这当作是一个隐喻。

    李肃青喝下药沉沉睡去时,朦胧的光线里,眉头仍是拧成了一个疙瘩。迟瑞壮起胆子,凑上去以吻抚平,沿着优美的鼻线,一路到唇角——

    他因为觉得她伟大,无法摆脱这种奇妙的激情,而献上全部的爱意。可是她只想表达自己的浅薄,和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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